一个水兵和四个女大学生

杨长明　吴志鸿

世上心与心之间的路最难走，唯其艰，才显得理解的宝贵……

——题记

(一)

唉，人要是倒霉起来，连喝凉水也会塞牙!

水兵邹清遇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先是考军校名落孙山，几个月的挑灯苦读与那美好的“将军梦”一起付诸东流；然后是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冷不丁地寄来一封信，说已和别人成亲了；尔后是家里突然发来一封电报:母亲病危……

首长破例准了探亲假，邹清从海南岛回到了家乡香花岭。还好，母亲转危为安，做儿子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儿时的伙伴见了他，以为他是回来找那个负心的妹子算帐的，都说:去，教训教训她!

邹清苦笑着摇摇头。他晓得那妹子也有苦衷:她从小死了爹妈，一直跟着哥哥。哥哥娶亲之后，嫂子不喜欢她，三天两头的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总没有好脸色看。他哥惧内，加上也嫌她是个包袱，所以总想替她找个婆家给打发出去。那妹子原指望邹清考上军校后换件“四个兜”，好接她出去脱离这苦海，没料想他不争气。她经不起嫂嫂的咒、媒人的劝，嫁了。邹清也想过要报复:找到那负心人给她一通臭骂，出出肚里的冤气；找那横刀夺爱的小伙子，让他尝尝兵大哥的铁拳。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个军人了!当兵的死都不怕，还怕没老婆么?算了，只要她能过上好日子，我认了。

然而，要将自己几年来所投入的情感一刀切断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每当他走上香花岭那条山道，那妹子的音容笑貌总要浮上眼前，赶不走，挥不去。

“爱是不能忘记的。”这是哪个作家说的?八成他也失恋过，要不然说不出这至理名言。

(二)

还有几天假，邹清决定到衡阳去散散心。

公园也逛了，南岳也登上去了，他忽然想起一位在衡阳上大学的老同学凌子。走，去看看这些天之骄子的生活!

他生平第一次进大学门。进门时，正好有一群男女学生吱吱喳喳地迎面走来，“瞧他们那心满意足、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知怎的，邹清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没出息!”他马上又骂了自己一句，下意识地整了整头上的无沿帽，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来到女生宿舍，凌子对正在房里做功课的三位姑娘喊道，“哥们儿，这是我的老同学，来自天涯海角的‘海军叔叔!”

那几个被称为“哥们”的女孩子，纷纷起来让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莹莹、李茜，那个胖乎乎的小弟弟叫‘萝卜……”

“凌子，你坏!”被公布了绰号的“萝卜”羞红了脸，一跺脚冲过来要打，凌子只好抓起枕头抵挡，惹起一阵“格格”的笑声。

闹够了，“假小子”们挤在一起坐下，七嘴八舌地问开了:“喂，你在部队干什么?开军舰吗?当海军一定很浪漫，你们那儿有女兵吗?听说海南岛很美，是吗?椰子随你摘了吃?树上的蚂蝗会飞，好可怕是吗?听说……”

邹清笑了。在这群天真无邪的女学生面前，他刚才的那点自卑感全飞走了。他摆出一副“答记者问”的架势说:“诸位，一个一个来好吗?”

“我们部队在海南岛最南端一个三面环海的山头上，那里是一个观通站。什么叫观通站?简单地说就是观测、通讯。再具体点儿?保密，无可奉告。”他卖了个关子，弄得好奇的“萝卜”直撅嘴。

“在我们山上，朝见日出壮景，夜赏月色涛声。青石屋前，绿树成荫；盘山道上，云雾缭绕，还有红棉吐艳、槟榔飘香……你们说美不美?可是，当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对着这山、这海，除了出操就是站岗，没有商店，没有娱乐场所，甚至连个姑娘都看不着，(噢，对不起!)你还觉得它美吗?”

“还有，山上一年中有半年缺水。旱季一来，只能下山到20公里以外去拉水，每人分那么一小盆——就跟上甘岭似的。你们，苦不苦?”

“听说那儿常常刮台风，可怕吗?”凌子插问。

“台风?当然厉害。大腿粗的树干‘咔嚓一声就给吹断了!我们住在山上，面对大海毫无遮挡。台风一到，吹得人站都站不住，滴溜溜的直打转!够可怕的吧?”

姑娘们听呆了，一个劲儿地点头。邹清呷了一口水，又说:

“不过，有时我们又天天盼着台风快来——台风一来就下雨，下雨不就有水了嘛。每当台风一到，先是飞沙走石，然后是大雨倾盆。这时候，我们总要出去打开蓄水池的盖子，搬出所有能盛水的东西，放在屋檐下接雨。然后，战友们会脱掉海魂衫，冲进风雨中，让雨水冲掉身上的污泥汗臭。我们一边蹦呀跳呀，一边高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怎么样?够浪漫的吧?

“有一次，暴雨持续了30多个小时，大水淹没了我们的柴油机房，三台柴油机不能工作。我们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把机器修好，累得腰酸背痛。这台风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怕?我都说不清了。”

“那么，你不认为当兵吃亏吗?”李茜突然提了这么一个挑战性的问题，邹清猝不及防。

如果指导员在上课时这样问他，他也许会调皮地答:“唉，亏透了!”然而今天面对这些女大学生，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个令指导员伤脑筋的“刺儿头兵”邹清，而是一群军营男子汉的代表。沉思了一阵，他缓缓地说:

“我们观通站担负着为舰艇导航的任务，开往西沙、南沙的舰艇都离不开我们操纵的雷达。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并不吃亏。我们不干，难道让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去干么?”

听众没有鼓掌，但是邹清从她们钦敬的目光里感受到其中所传递的信息。于是，一种满足感、崇高感油然而生。

(三)

女生宿舍里的对话在继续着。

莹莹，这个曾在生活的海洋里喝过几口苦水的姑娘，向邹清提出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样难处?就说我们大学生吧，年龄经历都差不多，但有的人总是冷冰冰的，只关心他自己。难道人真是自私的动物?”

邹清没想到这些“天之骄子”竟也有此类的烦恼，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说道:

“人际关系问题，对于我们当兵的来说也许太深奥了。我还是讲个故事吧。我们有个站长，新兵都叫他‘冷面人。为啥?他可凶啦。有天中午，我和一个新兵从闷罐似的机房出来，浑身都汗透了，又脏又臭。我俩悄悄地跑到蓄水池边，打了一桶水从头浇到脚，真痛快!洗干净了，我俩躺在泼湿了的石板上，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没想到站长跑了过来，大吼一声:‘太不象话了!然后‘嘭的一声将水池盖扣上，怒气冲天地走了。我俩也火了，心里在骂:这么个大热天，多用一桶水犯得着这样凶吗?这个冷面人也太没人情味啦!

“后来，有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我们在山上种了一片香蕉林，好不容易盼得香蕉挂花，偏偏让野猪糟塌了不少，站里只好派人带枪去看守。一天傍晚，三头野猪闯进蕉林，战士小余端枪便打:叭!一枪没打中，一头大猪呲牙咧嘴地直向小余扑来!小余慌忙中又是一个点射，又打飞了。那野猪发疯似地冲了过来，就在这危险的时刻，站长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小余的枪，喝了声‘快闪开!达达达一串连发，打得那野猪惨叫一声，死了。目睹站长舍己救人的这一幕，我再也不叫他‘冷面人了……你们琢磨一下，这又是怎样的人际关系?认识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尤其象是我们这个年纪。但只要我们真诚地待人——象我们的站长那样，别人就会用真诚回报我们。”

单纯、开朗的“萝卜”是“哥们”中最小的，她还没有选举权呢。然而，她却冒出了一个非常“成人化”的问题——

“哎，你们当兵的都谈恋爱吗?报纸、电影上常有这样的故事:一个战士要上前线了，未婚妻却写信来宣告‘终止关系，这是真的?”

这一问，戳到了邹清的痛处。他真想现身说法，对他的那个负心妹子来一番声讨。可是一张口，却变了调:“唉，我要是个女的，我也不嫁给军人。两地分居，还得担惊受怕，何苦呢?我们观通站总共不超过70人，然而在今年之内就有20多人失恋，占总人数的33%，够吓人的吧?失恋的大兵接到那些信，总是把它撕碎抛向空中，让海风吹的远远的。然后回封信，写上几个字:祝你幸福，理解万岁!我是不干这自寻烦脑的事，把写情书的时间用在学习上，等干好了事业，再去即爱情的大门吧!”

…………

邹清的故事，在这帮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面前展开了另一个天地。她们觉得这个穿水兵服的同龄人是那样可亲、可敬，都愿意向他倾诉心事、交流看法。这是邹清始料不及的，过去他总觉得自己的经历是平凡的，可一说出来，还真有点动人之处，起码连自己都感动了，你说怪不怪?

“不虚此行。”他对自己说。他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也许，这就是当兵的为之高呼万岁的“理解”吧。

(四)

邹清要走了，搭那趟深夜南下的列车回部队。四个假小子执意要去车站送行。从火车站出来，她们才记起:回学院的末班车早已开跑啦!

走回去!走了两个多钟头，四双高跟鞋都磨秃了。当她们一步一跛地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五点多了。尽管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却没有一点睡意。

屋里弥漫着一股香烟味，是那个水兵留下的!

“不要打开窗，让这股味多留一会!”黑暗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哥们儿，”凌子点起了半根小蜡烛，招呼大家过来，声音有点沉重，“我给你们讲一个邹清不肯讲的故事。”

在微弱的烛光下，凌子讲起了那个水兵和负心妹子分手的事……当蜡烛燃尽之际，假小子们一个个竟哭了起来。

(五)

数日之后，邹清回到了“海南岛最南端的山头”上。

一个战友交给他4封信，同时一拳砸在他肩膀上:“好小子，艳福不浅哪!回一趟家，竟然勾上了4个小妞儿，人没到，信先到，还都是大学生哩!”

邹清没有分辩，拿着信躲到一边拆开了:

——目送你离开衡阳，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你一帆风顺!……在见到你以前，我总认为人是自私的动物，只不过是自私的程度不同罢了。但与你相聚一天，我的想法动摇了，你们无私的奉献足以使自私的人羞愧。我曾把参军上前线作为我的理想，当填志愿时，我不得不放弃了军事院校——我哭了，为我那不争气的近视眼。你的到来使我更希望上前线，尝尝“最可爱的人”的欢乐和痛苦……

——但愿你以后能找到一个善良、纯真的女友，找到真正的爱。我们这些Single兄弟们以后便可以去拜访你和嫂子。哦，你说过要考军校，我们相信你会坚持不懈，我们愿竭尽所能帮助你，如果我们能帮的话……

——哼，邹清同学，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语文老师了。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今天先点一把火，要你完成一篇作文，题目:《我考上军校以后……》限两小时完卷，不得有误!

读着这些沉甸甸的信，邹清觉得心口热辣辣的。

从此以后，鸿雁不断来往于学院与宝岛之间，人们发现，邹清变，了，一天干十多个小时毫无怨言，晚上复习功课，早上起来打扫卫生，做“好人好事”。连队里的几个“失恋专家”一致认为，这是“爱情的力量”使然。

“呸!你们这是世俗的偏见!”邹清发脾气了，“失恋专家”感到莫名其妙。

(摘自《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