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血者说
1988-08-23陈立华孙青松
陈立华 孙青松
现代医学的发展,为鲜血开拓了广阔的奔流之河。血液专家估测:全世界每年采抽的人体鲜血,如果汇成流淌的溪流,可以绕地球好几周。
如此浩瀚的血海从哪里来?在一些经济发达国家,献血是极自然的事情。目前日本有24%的人持有献血手册。在街头,人们只要看见采血车,会像中国人排队买东西似的排起队来,献血分文不取。瑞士有近30万名志愿献血者,几乎占全国人口的1/10。
拥有10亿人口的中国用血量居世界首位,可是义务献血的数字却小得可怜。有着300万人口的济南市,自1985年至今,无偿献血者仅34人。
迫于无奈,多年来我国不得不推行“有偿义务献血”制度。赤裸裸地说就是国家花钱买血。由此,中国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卖血者,产生了以身体为原料生产特殊商品的卖血业。用这种字眼来描述被全世界誉为人道主义神圣义举的献血,是否太刺激人了?但现实往往给人的正常思维以无情的矫正。
1. 血液并非都是红的
在山东省立医院的草坪上,坐满了人。他们团团伙伙围成堆,人人端着搪瓷大缸,仰着脖子,像从沙漠里来似的,大口大口地灌水。这就是中国的血源。
在济南的各大中型医院,都能见到这支说不出该叫人崇敬还是怜悯的队伍。他们多来自鲁西北平原、沂蒙山区和黄河沿岸的穷乡僻壤。尽管从社会的宏观角度讲,他们的行为是奉献,是牺牲,但他们自己不这么想。他们是为钱来的,300毫升鲜血,60元钱,公买公卖,像卖西红柿、茄子一样。
“第一个卖血的人,像鲁迅说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真感激他。”念过3年初中的小崔这样说。这个鲁北平原的姑娘长着一张好看的小嘴。凭那副机灵样,她本该选择一个好职业。她参加乡招工考试,总分第一,却进不了厂。当工人也要交钱,可她家只有两只老母鸡。眼看着村干部子女趾高气扬地进了厂,她气得鼓鼓的。她想到了老爹那具棺材。老爹一听火了:“把你卖了,也别想卖我的寿木!”卖自己?对,就去卖血,村北的田老二不是靠卖血为生吗?她糊里糊涂地跟田老二进了城。第一回拿到60元钱时,她伤心得在家躺了三天,从身上剜肉卖,丢人噢!到第二次就习惯了,心中还暗暗骂道:卖上3年,办个像样的厂子,让村干部龟孙子们看看,哼!
“丑闻”败露了,村里人躲着她,背后指指点点,她不在乎。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换件时髦的衣服。姑娘们羡慕她,胆大的悄悄跟她走。进一回省城,饱了眼福,添了新装,兜里有了小私房,身体并没感觉不适,这比在土坷垃里钻一年强多了,真是便宜事。呼啦啦,两年间全村近百名青年男女成了小崔的同党。如今,连一向被人瞧不起的田老二也成了村里的功臣,走到哪儿都有人打招呼。
世代被贫穷压弯了腰的农民,突然发现了流金溢银的富河,这河源就是肌体中并不富裕的血液。一时间,在小崔的村子,在她的邻村,在无数个贫困的村庄,掀起了一股卖血狂热。医院规定献血者3个月以上才准抽一次血,以血换钱的卖血者们却一个月卖血好几次。有人组织了卖血队。有的人家专门供养一名血员,整日吃好玩好,定期进城卖血……中国出现了靠卖血致富的“专业户”“专业村”。
邹县某村人口不足1300,持有“献血卡”的竟达610人,占全村劳动力的80%!往年一到农闲季节,青壮年汉子们一条一条地竖在街头,打瞌睡、摔跟头、看蚂蚁上树。望着这些精力过剩的生灵,村干部只能哀声叹气。后来忽地兴起了卖血热,可忙坏了村干部——为外出人员开卖血证明。1985年一统计,人均分配翻了一番。不少人家还购买了低档家用电器。村干部喜上眉梢,庆幸找到了致富的“当地优势”,动员家家卖血。如今这个村成了著名的“献血”专业村。上海某医院慕名前来采血,村干部用高音喇叭召唤兵马,顿时,小小的村委会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一上午就采集了3万毫升。穷乡僻壤的农民竟有如此高的觉悟,上海大夫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便赠送给该村一面写着“奉献”“爱国”字样的锦旗。
这锦旗本来的含意,或许是纯美真切的情感,但它所要颂扬的对象不也包含着农村的贫困落后和农民悲凉酸涩的人生么?
2. 血液的愤怒
当作为人道主义标本的献血发生裂变的时候,人性贪婪自私的一面也在裂变中露出了狰狞面目。于是卖血业中出现了又一颗社会毒瘤:吸血鬼、血霸。
李某,山东新泰人。在蓬头垢面的卖血者中,他身着西装,留着长发,一副鹤立鸡群的派头。他贩过牲口,蹲过劳改。1985年,这个穷困潦倒的人走进了卖血者队伍。同行之间的交往,使他了解了他们落难的苦楚,也引起他发财的欲念。凭着一张油嘴,他当起全村的卖血头。他没有农民的吝啬和保守,卖血的钱全用来拉关系。泰安、济南、临沂等一些采血站他都混孰了,以至于这些站都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他出面,不给卖血者办卡。人们纷纷涌向他家,他成了全乡甚至全市卖血农民的头,血卡统一由他办,办一个8元钱,除交医院的两三元工本费,剩余都归他。抽一次血每人还得交他1元管理费。平时,鸡鱼肉蛋酒自有卖血者送来。他的门下有几千名卖血者。他现在早已不卖血了,每天收入几百元,成了新泰的富翁。
这位“血头”的资本无疑滴着卖血者的鲜血。可卖血者们竟然愿意(不得不愿意)。甚至还有人对他表示感激和羡慕。卖血也需要有人“管理”和“推销”。社会不提供正当的服务,不正当的“服务”便应运而生了。
在山东省血液中心,那狭窄的大院里经常停着一辆车皮斑驳的客车。这车是专拉卖血者的。车主人两天进一趟济南,400多里地当天来回。一次拉50多人,每人交8元。车主人每月毛收入6000多元。一位卖血者说:“坐他的车比坐火车方便多了,还省了住宿。”类似这样为卖血者“服务”的专业户各种各样,各地都有。有专为卖血者开办的廉价饭店、低档旅馆,甚至还有不免费传授卖血诀窍的……这是现代商品意识的体现,还是不择手段地向贫困要钱?这是应社会之需要,还是钻社会之空子,污染社会空气?血!被沾污的血!
3. 血液的咏叹
甲肝、乙肝、性病几乎无一不是通过血液传染的。据有关专家预测,今后10年或21世纪,爱滋病的黑潮将泛滥东南亚。而目前我国的采血手段和设备比较简陋,不少市县级医院体检潦草,甚至只检查血型,不作其他化验。当大量农民涌向血站的时候,病毒传播的危险也就一同前往了——为钱抽血不免弄虚作假。
中国有10亿农民,靠卖血拔不掉贫穷的根子。这种卖了吃,吃了卖的恶性循环,造成的不是一代而是几代农民的灾难。这同时也造成了卫生事业发展的危机。仅以济南市为例,每年用于买血的资金大约二三百万,全山东要几千万,全国少说也要几个亿。如果这个数额用来扶贫呢?
多少年来,我们对无偿献血宣传不力。中国国民,尤其是城市居民对无偿献血恐惧和敌视。据报载,前些年天津市曾开展过一次全民义务献血活动,经过反复“思想动员”,身强体壮的小伙子献了300毫升,回到单位,又是休假又是奖金又是营养费。据估算,每100毫升血补贴了80元左右。
可悲的还不在这里。由于社会心理的逆反,献血这种非政治行为,竟被一些人视为政治活动来讽刺。某邮电局一个二级单位,有40%的人填了献血卡,采血时只去了三个,最后献了血的只是一个老实的中年会计。他回到单位后被人们挖苦,入党也因“爱出风头”“动机不纯”泡汤了,弄得他患了精神病。
还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某县有位“县大人”急病突发,需要输血。几十位平时溜须拍马的部下围了一大圈,竟无一人站出来愿意献血。在他们的观念中,献血应是下等人的事。没办法,最后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两位乞丐,绑架似的推上车,洗澡、换衣、验血型,抽血。还是乞丐救了“县大人”的命。
这就是我们的国民意识,这就是“高级国民”对血的理解。
去年,日本东京都红十字血液中心所长松永信夫来华访问,目睹到某家献血站院内那些手抱缸子嘴啃煎饼的农民献血员,心情极不平静。当听说他们是为生活所迫卖血挣钱时,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一次有相当级别人物参加的座谈会上,他说,“在日本无偿献血是全民的义务,首相、部长都带头。我今年50多岁,已无偿献血30多次、1万多毫升。你们的制度比我们更注重领导带头,无偿献血应该是有希望的。”
我们不知道素来“国格”至上的在场公民,听了这位日本人的话是否脸红。我们在采访时已感到无地自容。我们渴望本文能唤起国人的觉醒:中国人道主义的大厦,再也不能只靠卖血农民瘦骨嶙峋的脊背支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