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小说)
1988-08-23李春先
1
多多她妈那时常说我把多多带“野”了。多多她妈不喜欢我,说我“野”,可这儿这帮人说我“封建”。其实,她们是没见着我父亲和多多的父亲,这才说我“封建”的。我没见过老虎,可我见过我爸爸和多多爸爸,找就懂了老虎了。我们俩常常躲到一起谈“父亲”,我们共同的结论总是我和她躬了腰宣布出来:他们够不上做父亲。
那天我哭了。这帮人里的一个给我看她爸的信,这是爸的信吗?比妈妈的信还妈妈。可“水平”硬说写这封信的爸爸没男子气。她们说好多回爸爸了,我从来不说。我不说只听她们说。现在我想我说了吧!说农村的爸爸,我的爸爸和多多的爸爸。我的爸爸和多多的爸爸其实不是一样的爸爸。我爸瞪我因为我作业本上红杠多,多多爸打她因为她没给弟弟洗干净衣服。不一样的爸爸却是一样的老虎,两只老虎见了面就得斗了。我爸把我家房子做得比她家的高了3厘米,她爸说占了她家的风水,他们就打开了,于是就不准我们在一起。我们就跑得远一点,也就多吃了点“板子肉”。
2
那时我上高一,多多上初二。其实,多多和我同一年到这世上来,只是比我多拖了两年牛。那时,她妈说她弟得留一级,她得回家。我对她说:农村的女孩回去就为要结婚的,你又不打算结婚,回去干什么?可她妈要她回家,她爸是巴不得所有孩子都回去的,他好多喝点酒。多多回家了,是哭着回家的。多多哭了多少回,我说不清,反正她哭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不过,多多哭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只是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不让她妈和别人看见。我哭的时候眼泪好像没有“吧嗒吧嗒”落过,只要哼得我妈吃不成饭也就算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有了个新地方住。可小时候,我是一个人住一个墙上有板凳大的洞洞的黑房子的。那时多多和姐姐和妹妹睡一张床。半夜里,多多让妹妹睡到地上“咪呜咪呜”学猫叫,于是,多多便被妈妈拖出来把屁股拍得两天挨不得凳子,她就来了我的黑屋子睡。现在我上大学了,5个人挤在一起。大学里的女孩子是很喜欢笑的,我也学得有点会笑了。其实,我原来也会,只是时间掌握不好。上大学了我就学会了,学会了我想我回去教多多。多多学会了,等她妈骂她时,她就对她妈笑,她妈就不说多多天天像个嚎丧的了。
3
虽然除了大平没人按辈分叫过我,可我毕竟是村里我们这般年龄的人里辈分最高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现在不行了,现在我得小心着,免得漏出一个土字眼叫这帮人的嘴扯到耳根收不回。唉,我现在倒是有点想大平了。
大平在这儿还会叫我“小爹”的,怎么不会?我们那地方没成年而辈分高的女孩就得用男性称呼。“小爹!”那时候,就是我和多多和大平和谁一起上学的路上,大平就是这样叫的。这样叫我就不理。我不理她又叫:“小爹!”“滚!”我吼着扭头瞪她一眼,她就滚后两步(“滚”这个词我是从我爸那儿学来的)。我又昂着头走。她蹭上两步:“大春!”怯怯的,可怜巴巴的。她把“小”改成了大,“大”是表示尊敬的,这我知道。可我把头伸到她面前说:“谁叫大春?啊,谁叫大春?”“啊!小春。我带了小人书来。”小人书?大平手上拿的是小人书?那我是要看的。我一把扯过来,大平就笑了,像完成了大事业一样的笑着。“晚上打仗让我做‘八路,好吗?”好的,晚上该让她做回“八路”了,我想。晚上?晚上她还是作了“日本”,大平从来就是作“日本”的。
可现在轮到我作“日本”了。在这里,这帮人叫“日本”为“土包子”。
4
“土包子”就“土包子”吧!
“土包子”回家是很受欢迎的,踏上家门口的土路,我就觉得畅快心里实实在在。到家我就把多多把大平拉了来。当然是先找到多多,多多是我邻居,我自信这世界上就多多和我说话最多,可这次话却不多。她来,坐了,也不说话,只把眼直直的看我,就跟那时她塞给我红薯干一样。那时,多多每晚来,必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晒得白白的、快散成粉的红薯干给我,然后看我吃,用眼问我:还喜欢吗?
她不说就我一个人说。我讲学校的事,尽是新鲜得我俩从前谈“老虎”时不知道的。半天不见嗯一个字,我看看她,她哭了。“怎么啦?我得罪你了吗?”我这样问她。
“你说话呀!”我摇摇她,摇她的时候我也摇了。在学校的教室外边,我也被那帮人摇过,摇得我昏了就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她们就“哈哈哈”把脸对着天,身子矮了半截。
“你活得那么好,我真想死。”
我吓一大跳:“看你胡说些什么呀!到底怎么啦?”
“我不会干活,学两年了还是赶不上我姐。妈骂我,我顶她,爸就打我。”她说,凄凄的。自从出校门她常是这样凄凄的神情。
“这么大了,你爸还打你,真不像话!”要是从前我就跳起来骂了,可我长大了,又上了大学,大学可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这一湾子就我一个人上了大学,上大学就是中状元,状元是不骂人的。“你又不是机器,专为他们干活的。走吧,逃走,我帮你!”
“不,不!”她惊恐地望着我,像被我打了一巴掌的我们家的猫。“他们要着急的,他们会找。”她头低下来,声音低下来:“换个地方我会不习惯的。”
她忽然露出一个似乎害羞的笑,头往前伸一伸,又止了。“你想说什么?”我得救她,她比“洋包子”们叫我喜欢。
“我——我 还喜欢看小说。”
“太好了!我这儿有好多书。”这回我的书派上用场了。放假时“洋包子”们买了一堆一堆吃的,包包塞得满满的往家运。我没有那么多吃的买,因为我没有“稿费”,就是有“稿子”也没那么多“费”。“洋包子”们不同,她们一篇“稿子”再挤上几点鳄鱼泪寄回家就招来大把“大费小费”,然后这些“大费小费”又转移到她们的提包里回家。我的包包瘪瘪的不好意思,就用书塞饱了,塞饱了的书回家是不大要看的。多多,你真捧!多多你小时候就喜欢书,那时我也喜欢,我们到处借了书互相交换着看。那年县小学生作文赛,我比你高两级没得奖,你得了。哦,对了,多多。“
对了多多,你这样的性格,忧郁、敏感,正适合写诗。”
她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比弧光还快。
“读都不懂,还能写?”眼神仍是那么郁郁,郁郁的眼神是很叫人动心的。
我托了她的头,我激动地说:“怎么不能?多看就能了。”
抱了一叠书,她神态平静地走了。
5
我也走了。我急急慌慌逃跑似的躲避瘟疫似的从那个喀喀喀喀嚓嚓嚓嚓的寝室到了图书馆。图书馆里真静真静,我的心也真静真静。我静静地看一本小说,小说里嘟嘟嘟嘟尽说什么什么的,小说里推销国骂一句一个他妈的。我不想多多也不想大平了,我把精力集中到鼻子上。呼呼呼旁边有个吹气筒,使了平生力气吹着的气散开来游到我鼻子边,我赶紧关闭呼吸道收拾好书提了脚奔出图书馆,呼—我终于得救了。
自从到这儿我就再没闻过泥土味儿了,这儿全是人味和别的什么味儿。多多和大平是常嗅泥土味的,可她们的脸都是那么副菜色,身子骨瘦瘦的。电影和小说里的农村姑娘可都是胖嘟嘟、傻乎乎的。我们仨前前后后在一年里来到这世上,我想我们身上总有根神经是通着的,不然,不会多多挨一回打我这里就烦一回,大平烧糊一回饭我这里饭就吃不出味儿。可这帮“洋包子”我就摸不透,比如她明明恨你恨得要死却偏偏还装出很亲热的样子。再比如辅导员说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她们也扯了嘴笑,还咯咯有声,银铃似的闹钟似的发动机似的没个完。我就想不透她们怎么知道啥时该笑,该笑就一下笑出来。当然,前面说过,我现在也学会了一点。谁说过人是万物之灵,所以人是聪明的,聪明的人就是不断学习不断进步不断更新的。
我说过(我说过吗?)“土包子”干的事有时叫“洋包子”们更摸不透。胖瘦问题是她们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个严峻的问题每天至少三次摆在她们面前。理智说少吃点,肚皮说多吃点,一般说理智终归是要战胜肚皮的。可冬天即使吃得少还是一晚上脸多出一圈。那晚,她们乒乒乓乓地洗碗,我忽然叹一口长气:唉—我这几天胖了不少。大家愣了一下很快节目开始了:我才胖呢,腿这么粗了,我胖得脚穿鞋又丑又难看,我今早照镜子脸又多了一圈……最后是一个曲里拐弯无限凄凉无限悲伤的长叹。哈哈哈,太精彩太精彩了!
我这个节目主持人还是够水平的,这样的机会也还是不少的,可自那回以后我不再表演了。我是说我回去的那回,大平哭了的那回。那回我又把多多拉来了,大平也来了,大平还没进屋我就知道她来了。“姥姥,小爹在不在?”她大叫,我还能不知道?
“多多,你也来了?常时老也看不到你,我想找你又怕你妈你爸。”大平一进屋嘴就开动了,开动了就别想再停。小时候她就这样,没人理她她一个人也说,说说说说说。
“大学里住楼房吗?”“是啊,我住三楼。”“你不怕掉下去吗?”“哈哈哈—”我大笑,她也大笑,比我笑得还响。
“我四叔又带给我好多小人书,你看吗?”“你还爱看小人书哇?”我故作吃惊地问,明知她喜欢将来也许还喜欢。咯咯咯她又撮起嘴笑了。她笑的可没咪咪她们的好听,咪咪她们一笑楼下走路的都要停下来听听,可大平一笑连多多都得扭扭身子。多多本来就不好说话,这会更不说了。
“大姣出嫁了。”“什么?她才18呢!”“你不信?还有早的呢!细秋的小孩都几个月了。”她偏着头,瘪着嘴,腮上现出两个很大的酒窝,很大的酒窝使脸只有手掌那么大。
“她们挺快活的、每回回来男的都骑自行车送她们,又接她们。”她把瘦瘦的手捏在一起绞着,很羡慕的样子。我知道她这手小时是挑过“石”的,她妈说是要她长胖点。
“你也想出嫁吗?哦,你什么时候出嫁?”我问,瞪着眼看她的脸。咯咯—她又嘬起了嘴,但把眼调过去了。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总是把眼和嘴同时对了别人。她是长大了,大平和我的“室友”们一样大了。那些人我一见她们就是那么大了。那么大的她们是有点叫我害怕的,可一样大的大平我却不怕,这真太怪太怪了。
“到我家去玩玩吧!我家做了新房子。多多,我们拉她去吧!”她邀道。那年她没考上高中时也这样邀过我。
“不,现在我不喜欢到处跑了,你妈会以为我还那么‘野。”
“我妈不在,我家没人。”
我只好去了。多多没去,多多要是去了,等会她妈找她不到是要挨骂的。
到她家门口却撞了锁。她把手伸进门缝去掏,像小时候扒在墙上掏鸟窝一样,大约钥匙挂在门闩上了。农村里的老规矩我是知道的。“完了,我妈要骂我了。”她掏了半天还是抽了空手出来,现出了哭相。哭相是不大好看的,我最怕看人哭相。
“找找嘛!”我走过去,发现锁孔里冒出一截。
“肯定是我弟!”她“咚咚”把腿抬得老高。
“三平,是不是你把钥匙搞断了?”
“是的!怎么样?”“好!看我告不告妈!还要叫爸打你!”她又歪了歪头,好像她不是姐而是妹。
“大平,小孩子弄断了把钥匙有什么不得了?值得那样狠?”慢悠悠的,她奶奶终于发话了。
她一下蔫了。呜呜呜—她竟大哭起来。“进不了门,妈要骂我,呜呜呜—”
“不要脸,不要脸,那么大了还哭。”三平益发高兴,比“洋包子”赢了球还高兴,又叫又跳。
我无可奈何地走了。
“等等我!”大平抹着泪跟过来。
“你弟弟太……”太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太什么。
“我弟挺聪明的,今年得了三好学生,老师还直对我妈夸他呢!”她那神气好像老师夸的是她。
6
现在这5个人里有两个不去上课了。“水平”天天构思小说,写好了就读给你听,你不听就别想脱身。听了还得评,你说它不是非常非常好,她就说你“没水平欣赏不了”。“导演”和“水平”成了知音,“导演”把“水平”的小说改成剧本,指挥“小蹦蹦”和“水平”表演。“小蹦蹦”在晚报上发了一首8行的诗,于是每
天上课时总是灵感大发。她写了满满一本诗,都是上课时写的。她说上课时老师们曳得长长的调子特能激发灵感。“咪咪”变得越来越神秘,许久没见她再“咪咪”了。
每个人的床上都积了满满两排书,全是崭新崭新自从排上摸都没摸过的。后来,她们发誓再也不买书了,因为只有借的书才会看,所以买来一本好书就等于枪毙了一本好书。其实,借的书她们也不见得看,不过是放在床边打个转再还回去,也好给心里一点安慰。中学时弄到一本书就像捧了个宝不肯放手,如今书多了倒没了兴致。多多呀多多,你要是能有这么多书岂不高兴死了?
高兴尽管是高兴,可便是有了这么多书多多也看不成。那回多多拿了我的书去便几天没露面,我搬只小凳子坐在门口,硬是把她给逮着了。“怎么不来找我了?”“不敢。”“什么?蹊跷事!”“书—没了。”“什么没了?”“书!我躲在地里看被我妈拿走了。”“这有什么!我去要。”“她说她烧了。”“她敢!她知道不是你的书,烧了她赔不起。”她妈那心思我还摸不透?不过,去找她我还是头皮有些发紧。这回她妈倒是客气,把“丫头”前那“野”字去了,又是“稀罕大学生”又是“你妈的宝贝、菩萨”什么的,然后借多多刺了我一通,然后……书终于拿到了,发誓再不进她家。
7
春节我回去时多多再没找过我,我也不曾找过多71多。母亲对我说:多多的女婿压一湾子啊!怎么,多多会有对象?多多,那个郁郁的不说话的多多?那个两只小辫像两把刀的多多?
可不!男的是乡文书,可孝顺她妈了……
多多变了,多多真变了!那张菜色脸有些红润了,那总是郁郁总是痴痴的眼神开始活泛了,说话的声音不再叫人听不清,走路时腿也不那么沉了。多多变得勤快而且乖巧,天天早早地拿一张锄去地里。
多多妈也变了,不再凶多多不再骂多多,和多多说话也温和多了。
看来(我现在学得很有点会用这个词了),多多的对象给多多带来了“生气”和“转机”;看来,多多妈现在才发现了这个一向被视为累赘和负担甚至机器的女儿的“价值”,多出来的多儿也不多了,男方要结婚,她还要把女儿在家多养两年。
多多终于不再郁郁,终于能常现笑脸了,好比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又复活了。
8
这天晚上,为了庆贺我们寝室的“双喜”临门,全寝室会餐。“双喜”即“水平”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推销国骂的千字小说,“咪咪”入了党。因为是“双喜”,所以“洋包子”们觉得“土包子”也不“土”了。“洋包子”们甚至和“土包子”激动地碰了杯,“土包子”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妙,这气势总叫人心里有点发怵。
“水平”拼命找人碰杯:“祝贺我吧!以后千万别忘了我啊!”你醉了吗你……“不,我没醉。”她的眼睛直直的,右手还举着酒杯,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苍蝇头似的打印字说:“水平”得离开这寝室了—她三门功课不及格系里决定给她留级了。这一看看得我心里酸酸的,抱了“水平”叫:“水平”呀你不走就在这儿吧……也许醉了也许没醉,5个人抱成一团又哭又笑的,一切都远了一切都模糊了我开始恍恍惚惚……
——小爹
——谁谁在叫我哦这不是大平吗大平你怎么来了大平你胖了从前你妈要你胖你总也胖不起来,如今没人要你胖你倒自己胖起来了
——青山就要我胖他赚了好多钱带我出来玩
——青山那个墩墩的大个子就是青山吗
——是的是我妈要我跟他的他不要我干活我天天在家做吃的
——哦怪不得多多怎么没来多多也结婚了吗大平你说话呀你现在不喜欢说话了吗
——多多吃农药了多多对象嫌多多家务料理得不好不要多多了多多就去了多多妈请了先生先生说多多是玉帝面前的童儿玉帝得在多多二十岁之前收多多多多享福去了凡人不应再操心再难过了多多妈就不再操心不再难过了村人就不再操心不再难过了
——不多多你冤啦多多你不能就这样好像世上从来不曾有过多多似的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
……
作者简介:李春先,女,生于1966年,华中师大1987届毕业,现在武汉测绘科技大学校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