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与激进
1988-08-23刘恒
刘恒
前几天过了生日,无须屈指便知道自己已是34岁的人了。以青春的消泯而积累出这不多不少的数字,证明了生命无情的消耗。再有一番34岁,一切便该终结,使命也就临近完成了。有人依我的文学作品而论我为悲观主义者,那么站在这道年龄的门槛上,我是悲自己居然活了这么大了呢,还是悲自己居然耐心地活了这么久呢?我竟没有点滴悲哀,只是不由去想,倘若是24或14岁,日子不知是否能过得比已经过的要好些。我认为肯定会好些的,这就足以证明我是一个纯朴而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了。
一个人成为乐观主义者,大抵是因为日子过得比较顺遂,满目所见尽是鲜花润草;要么就是因为持有强大的主观力量,不论岁月多么不堪,仍旧傲然处之。我不属于这两类。但我究竟属于另外的哪一类,时至今日仍旧不甚了然。殊途同归,使自己成为自己的恐怕是造化的作用。阴阳黑白变换,喜怒哀乐无常,于不知不觉将知将觉中便透彻地把一个凡胎的肉身炼就了。
5岁那年,我家住在北京城的边缘,守着日夜轰响的铁路。那次我正在工地的料堆上玩沙子,跟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混熟了。他带着我走进了北京西北角的城门,一直亲切地把我领到了西四,然后面露凶相,夺走了我买冰棍的几枚硬币。我傻了,怕找不回家,因此不论他怎样威胁,始终跟在他屁股后头,决心永不掉队。
“再跟着我打你小丫头养的!”
我终于被他甩掉了。当然,我用不着悲观,因为我顺原路往回走,顺利地摸进了家门。十来里地走下来,看到自己家熟悉的房子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心情肯定是乐观主义者的心情,轻松而又愉快,得意而又满足。
十几年后,当敬爱的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在那架著名的飞机里焚毁之后,我经历了相似的心情。想到如此伟大的人物居然像烤青蛙一样吱吱地冒烟油儿,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并且空前地愉快而满足了。
也有例外。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学校宿舍楼里闲逛,一位支左的解放军笑眯眯地把我们当中的一个叫进了办公室。过了好半天那位同伴才晕头晕脑地晃出楼门,在操场上吞吞吐吐地向我们宣布:军代表把他按在单人床上,不仅长时间压着他,而且把手伸到他裤档里。
同学们哈哈大笑,为亲人解放军的高度幽默而愉快。然而笑声未断,极度的悲观便笼罩了我们。以后我们见了那位倒霉的同伴,反常的笑声里有一种世界末日的疯狂与哀伤在蔓延,难以拯救,也无法拯救了。
以后,我自己也当了解放军战士。我读《雷锋日记》和《王杰日记》,以类似的笔调写日记,试图一厢情愿地闯入一种伟大的境界中去。但是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我太自私大软弱,而且太卑鄙太下流。对待别人的伤害我没法无动于衷;我被一位乃至几位女战士吸引便经常偷看他们琢磨她们;我在夜间站岗忍不住钻进桃园摘了几个桃吃,吃后大为后悔,想到做雷锋已经明显不够格不可能了,愁得几乎想去自杀!在我青春期的仿《雷锋日记》的日记里,始终缠绕着难以摆脱的高尚的英雄主题,而缠绕了我日常的平凡思索的,却是数不清的自身心灵的巨大矛盾。
1976年4月5日,大群革命义士在天安门广场焚烧汽车,殴打解放军,高唱《国际歌》。我从早到晚一直在现场,但我既没放火也没救火,既没打人也没挨打,既没唱歌也没念诗。我一直在瞪着眼睛看。我看着当兵的手挽手,脑袋上飞舞着碗大的砖块。雨一样的砖块淹没在当兵的用脑袋连接成的绿色河流里。一个大兵成了血葫芦,仍旧蒙蒙胧胧地挽着战友的胳膊,想维持这道悲剧的人墙……
我当时同情那些挨打的战士,我渴望镇压,我在日记里把那些大打出手的人称作反革命。这些人成了革命先锋,可见反革命的倒是我了,尽管我恨江青恨得牙痒。
我承认“四·五”事件对中国社会起了极大的积极作用,但我同样认为它至少暴露了人类公众的固有弱点,即崇尚暴力和对骚乱的儿童般的迷恋。
母亲曾对我讲起家乡的土改,说她那个村子的土改工作团的团长是邻村一个雇农,人称二扑愣子,用城市方言说便是二百五。这位二扑愣子领着几个赤贫将村里的富裕人臭揍了一顿,然而土地确实顺利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之手。二百五无碍革命的实质性进展,并且显然有力地推动了它。
我承认家乡的二扑愣子推动了山区的土地革命,但我同样认为他的智力和经验妨碍他公正地履行职责。他领人用大扁担咣咣地打人时,母亲说她气都不敢出。母亲是下中农,同时也是一个本能的人道主义者,我愿意站在她一边。
我对一切激进行为持否定态度,但这并不妨碍我接受这种行为造成的积极结果。比如我不赞成打人,但分地给我我是乐意的;比如我不赞成因物价上涨而上街游行,但假若因有人游行而缓和了物价上涨幅度,那么这说不清是好是坏的事我是乐于接受的,因为我的钱包一向不鼓。物质决定精神,而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原子弹以纸糊就,纯属乌托邦式的幻觉。直至现在依然有人乞灵于这颗千疮百孔的原子弹,以为它会创造奇迹。不过有眼珠的人一定都看到了,它发射出去后只造出了一些屁似的响动,于人类的种种难题一无所补。以激进的态度革命,或以激进的态度做人及做任何事,耍弄的不只是纸糊的原子弹,手里的物件简直连纸糊的手榴弹都不知了。抛弃那些牵强的标榜和自我陶醉,激昂轻盈有余的人们做成了几件于社会有益有效的事呢?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想起来真值得痛痛快快地悲观一下子。但是,作为参予社会的个体的人,我愿意持一种稳健的不惹是生非的态度;作为这社会的评价者和人生的思考者,我将永葆公正的眼光和十足的乐观主义精神。一切都会好起来自如起来,哪怕一时坏了醋,迟早也会好起来。不信就活着看吧。
多年来经常是乘公共汽车上班,等车而车不来的事遇到不知有多少次了。我平时不骂人,不大会,但每逢此时我不仅骂,而且骂出了出乎意料的许许多多的花样儿。那次在东四等车,几十人站了半个小时,一个个都成了服装店里的石膏模特儿,只是话说得奇巧。
“管交通的小凿巴儿上那儿吃屎去了!”
“他吃完屎拉干饭去了!”
然而设若站在这里苦等的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整个民族,大家将何所言行呢?
我们是惯于忍耐的,自夸的时候提起它,自贬的时候也提起它,有关民族性的讨论已经不少了。我是主张忍耐的。但是忍耐与忍耐有别,正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以厕所为例,屎尿翻江,蛆蝇密布,却照屙照尿,是一种忍耐。以事业为例,遇到难题不改,一味地压着顶着磨着,干不活可也干不死,是一种忍耐,只要有了目标,不言不语地操办起来,干不下去了宁肯掉眼泪掉肉,也想办法寻死觅活地干下去,仍是一种忍耐卧薪尝胆是忍耐,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是忍耐,忍耐的路数真是太多了。照看一下民族和自己,我们惯于哪一种忍耐了呢?……
从深圳回来的朋友讲起一位日本建筑工头的事,令人极其惭愧。这个日本家伙领着十来个工人承包了我们的一座厂房,他们吊装预制板的方法是不等水泥块落稳就猫似的攀上去摘钩,预制板刚刚对好位,吊臂已分秒必争地去勾另一块了。那位工头的弟弟也在这个集体里工作,不知怎么让水泥板砸了腰,做哥哥的把弟弟扶到一边,让伤者躺在地上,自己则顶替亲人敏捷地攀上了颤微微的水泥板。据朋友说那天正下着小雨,躺在地上的那个日本人蒙着一件雨衣,像死去了一样。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呢?忍耐不是我们的专利品。翻翻我们的考勤表,不论干部还是工人,下班前后大抵急如星火,上班离家时的忍耐程度却极高,迟到恐怕是常有的事。上班的情景就更有趣了。单说成千上万的机关吧,每天不知要灌掉多少吨茶水,不知要翻烂多少份报纸,更不知要传播多少闲言碎语!只要韧性的忍耐不生而惰性的忍耐不除,只要我们醉心于激进的花枪和口号而不停止挥舞精神的原子弹或这种原子弹的变种,我们劫数难逃!劫数难逃!
我尊崇那位日本人辉煌的忍耐精神,并将毕生效法。我是搞文学写小说的弱者,于社会的贡献微乎其微,但我将认真看待我手中的笔,以勇士的气概投入人生的战场。水泥板砸了腰不委顿退缩的事恐怕难以发生,但倘若逢了类似的境地,我将以血来祭我手边的拙笔和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