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脱险
1987-11-01子穗
子 穗
古人云,行船走马三分险。在迷迷蒙蒙的大海上追波逐浪,驾船捕鱼,风险自然不小。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有无数龙口脱险、鱼腹逃生的故事。但冰岛渔民古德劳格·弗里索尔森的冰海历险大概是最惊心动魄、最让人不可思议的了。
1984年3月11日夜,星空朗朗,和风徐徐。冰岛维斯特曼群岛周围的海面经过两天翻腾咆哮之后平息了下来。海面是那样的宁静安谧,微波荡漾,在这美丽的夜海上,二十三米长的拖网渔船“赫尔西”号似乎运气不佳,尽管这片海区是世界上最富饶、最诱人的渔场之一,但他们的舱里却只有一小堆鱼。现在离返航还有两天的时间,他们都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渴望着鱼舱能装满,他们能满载而归。
晚上九时五十分,二十二岁的大副古德劳格正偷闲在舱里喝咖啡。突然,他听到船长在甲板上大声地呼叫着什么,接着,“赫尔西”号猛地顿了一下。经过一阵抖动之后,船便纹丝不动了。古德劳格冲上甲板,发现庞大的尼龙渔网被露出水面的火山岩绊住了,船长琼森正操纵着拖网渔船转圈子,力图摆脱掉渔网的纠缠。“赫尔西”号在原地兜着圈子,向左舷倾斜了30度。对坚固结实的渔船来说,这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涌浪悄悄地横扫而过。这股涌浪来如惊风,去似闪电,转瞬即逝,一下子就把渔船掀翻了。这种独特的涌浪常常在风暴过后一天左右的时间内发生。
船翻之前,古德劳格沿着船舷栏杆向前迅跑,船长也挣扎着从操舵室狭小的窗口爬了出来:他俩都冲过去放救生艇。谁知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到救生艇旁,“赫尔西”号便倾覆了,船上的五个人都落入了北大西洋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古德劳格奋力击水,游到底朝天象死鱼般飘荡在海面的船旁,四肢一阵乱蹬乱抓,爬上了船底,然后又回身把轮机长皮特·西加德森拉上了船底。这时,船长正拖着轮机技师恩格尔伯特·艾德森,想把他救到船上。不料一股湍急的潮流涌来,把他俩卷走了。后来,只有善于游泳和潜水的船长挣扎着游了回来。厨师瓦勒·盖尔森在翻船时就不知去向,消失在海天云水之间。
苍穹茫茫,群星闪烁,三位幸存者紧紧地挤在一起,冻得发抖。这时的气温只有2℃。他们三人一致认为,要想游到三英里外的陆地是不可能的,如果呆在这船底上,或许还能坚持到天亮。到那时,岸上的人就会发现他们,把他们救出去。
但要捱过这春寒料峭的夜晚,不被冻死的希望是很渺茫的。船长光着脚,又一次跳入水中,试图去解开救生艇。但努力是徒劳的,他累得精疲力尽,不得不快快地爬了回来,浑身湿漉漉地剧烈颤抖着,赤裸的双脚几乎冻木了。在强悍、自信的冰岛维斯特曼群岛的渔民中,当朋友有求的,任何人都会挺身而出,慨然相助。古德劳格毫不迟疑地脱下靴子,递给了船长。
三个幸存者更紧地挤成一团,背诵着祈祷文,手在臂上不停地拍打着。大约四十五分钟后,一种不祥的噼啪声象从地狱里传出来似的,船艉开始下沉。三个人立即爬到船头,但几分钟之后,渔船就几乎笔直地竖立在海面上,继而慢慢地向大海深处滑去,走向它最后的归宿。三个不幸者又一次被抛进了水中。
冰冷的海水,砭入肌骨。他们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避免接触。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一个行将淹毙的人会把他所能抓到的一切一起拖人海底。他们一边向着黑迈岛灯塔发出的亮光处游去,一边互相叫喊着,保持着联系。
海上漂泊的经验告诉他们:当他们还未游到岸边时,体温就会丧失殆尽。低温将使他们尸浮冰海,骨葬汪洋。如果体温降至34℃,脑部就会供血不足;低于26℃时,心肌就不能正常地跳动输血。此外,体温过低也常常导致精神混乱,反应迟钝,动作僵硬。冰海求生难,难于上青天。在水中奋进,要拚尽全力,这将使人的心律加快,血管扩张,以便把大量的血液输送到肌肉中去。但这样一来,又给热量逸出体外大开了方便之门。不到20分钟,琼森和西加德森两人就相继停止了呼喊,被黑黝黝的、阴森森、深不见底的大海吞没了。现在,只剩下了古德劳格独自一个人。
这个年轻人比起他的同伴们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他膀宽腰圆,身材魁梧,身高一米九五,体重一百零八公斤,比标准体重多了十六公斤。平时,这多余的脂肪是个累赘,但在冰水中却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难得的保温层。
沉默寡言、生性坚强的古德劳格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订出了求生的最佳方案。他先用俯泳的姿式游一会儿,等到游累了,便翻身改用仰泳,直到他的头和脖子被冻木了。根据过去别人在6℃或更冷的水中游泳的经验,这时的古德劳格将丧失思维能力。但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如此,他不怕死,他知道自己是完全可能要死的,但哪怕剩下一线生机,他也要去争取求生。
古德劳格一边游,一边查看自己与岸上两个灯塔之间的相对位置,对准灯塔之间游去,因为那里离他居住的镇子维斯特曼最近。
顶着海流,抗着严寒,他奋力地搏击着。几个小时之后,他发现一条船上发出的灯光,这灯光象救命的神灯一样,在海上闪着迷人的金光。他精神为之一振,便挥臂劈波,击水斩浪,向那边猛力游去。游到距船还有九十多米时,他放开喉咙,竭尽全力,大声地叫喊起来。但船上没人听见他的呼救声,船渐渐地驶远了,他只好又重新开始孤独的浮游。
古德劳格也祈祷,希望真有神灵能来解救他。但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在讲笑话给自己听。凡是听过的、能记住的故事,他就讲。他还同天空飞着的海鸟轻声细谈。他在水中游动着,引起了一群象海鸥似的海鸟的注意。这些鸟叫作管鼻鹱。它们好奇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翔。弯弯的嘴巴,灰白色的羽毛,对古德劳格来说这种鸟再熟悉不过了。和维斯特曼群岛上的渔民一样,古德劳格喜欢捕猎这种鸟。可此时此刻,他却说道:“小鸟儿,快飞到维斯特曼去吧,告诉人们来救我。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打你们了。”情切切,意漫漫,鸟仍在飞,人依然在游。古德劳格明知他是在胡言乱语,但他依然还是不断地轻轻向这些披着羽毛的同伴们述说着。这使他感到舒服,感到快慰。
五、六个小时过去了。他一会儿侧泳,一会儿仰泳,又一会儿侧泳,又一会儿仰泳。这么长时间他还活着,这在人的生理上是很难解释的。他知道现在要格外小心,便细细地辩认着方向。现在他已听见了海浪拍岸的涛声,但天依然是黑漆漆的。这一带海岸是由参差不齐的玄武岩构成的峭壁,重岩叠嶂,怪石嶙峋。只要稍一差迟,他就会被海浪抛到石壁上撞得肢裂骨碎,身如齑粉。
他突然想起附近有个很小的海湾,便改变方向,向北游去。拍岸的潮水把他冲上一块大岩石,坚硬粗糙的石块擦伤了他的腹部,但他却毫无知觉,因为此时他的皮肤已经冻得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尽管他已精疲力尽,连冻带累,气喘吁吁,但他的神智却依然清醒。他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罢,你游得够累的了。”但理智的声音却严肃地回答:“不,小伙子,如果你现在睡着了,那你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挣扎着爬上了海边险峻陡峭的熔岩石崖,手攀脚蹬,四肢并用,来到一片参差不齐的牧场。山岗上,有一只盛满水的大桶,这水是用来饮羊的。他口中火烧火燎,渴得厉害,只觉得自己一口气能喝干一千只羊喝的水。可是水面却结着二、三厘米厚的冰,白晶晶的一片,坚硬如铁。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挥动着拳头,砸开冰层,贪婪地猛喝起这救命的清水来了。
古德劳格步履蹒跚,沿着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走了两个多小时。他迈动着裂开许多口子的双腿,每走一步似乎都是最后一步,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但他坚持挪动着,强迫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地向前迈动。
天亮了!这是个无比美妙的清晨。林木幽静、山色空蒙。清风拂面,鸟雀啁啾,云霭飘逸。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秀丽的景色。他的家乡——维斯特曼,城里的小房子红红绿绿,葱白鹅黄的一大片,静静地依偎在两座巨大的火山锥之间。
当地水泥公司的经理艾利·伊莱亚森此时刚刚起床。他的儿子弗里尔听见有人敲门,便走去看看。门一开,他面前站着一个浑身上下透湿、双脚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人——他的朋友古德劳格·弗里索尔森。“游回来的,我是游回来的。”古德劳格疲惫万分地说。
伊莱亚森父子俩赶紧把古德劳格扶到椅子上,然后打急救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至,把他送到了医院。
当古德劳格向人们叙述他这九个小时的磨难时,迷惑不解的医生并不是不相信他——后来搜索队就在他说的地方找到了渔船的碎片残骸——他们只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在他手腕上摸不到脉搏,臂上也量不到血压,体温计水银柱一动也不动。用来砸冰的手肿得很厉害,腹部有一大片擦伤,双腿皮肉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但他心跳正常,呼吸均匀平稳,精神力量似乎一点儿也未衰减。
医生用温暖的毯子把他包起来,用静脉注射向他体内输入营养液和抗菌素。终于,他静静地睡着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成了全国闻名的英雄。报纸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直到现在,冰岛人人都还知道他的名字。他那神奇的经历家家传喻,户户知晓,人人津津乐道。
从科学角度来说,人们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奇迹。生理学家想知道为什么公认的人体耐力极限在他的身上不起作用。虽然有多例关于人们长时间浸泡在冰水中却奇迹般地活下来的传说,但他却是第一个受到科学方法跟踪考察的一例。科学家们不明白,为什么在一切致死条件都具备的环境下,象他这样的人却能活下来。一些生理学家认为,不紧张也许是他得以幸存的关键。古德劳格自己说:“我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毫不紧张。我想这是有益的。”但如何抑制体温过低这一问题要被人类彻底认识,恐怕还要好多年。
现在,这位冰海的幸存者正静静地生活在维斯特曼。他没有重返大海去追逐鱼群,而正在学习,准备上大学。尽管他的双腿还不大灵便,但他已能毫不费力地攀登他历险时爬过的那个熔岩石壁了。最后还要说一句:他再也没有去猎捕那些长满灰白色羽毛的海鸟了。
(摘自《海洋》)
(题图:崔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