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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小说)

1987-08-24马晓丽

中国青年 1987年3期
关键词:手绢小女孩

你走了,悄悄地,没有人知道。

你独自站在昏暗的月台上等车,把自己隐在一片阴影中,小心地审视着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人。直到列车进站了,你才轻轻地松了口气,走到亮处,溶进候车的人群之中。

你这样怕,怕谁呢?你现在是大家的宠儿,而不是四个月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倒霉蛋了。

你选择了夜,乘夜车走,好主意!夜是最宽容的,它象是毫无是非观念地庇护着一切好的和坏的人,那么你属于哪一类呢?人本来就分不出绝对的好坏,人是个混合体,是好与坏的统一。你在为谁辩护?

一切都很顺利,你终于如愿以偿,躲过了他和他们热情的骚扰,在没有欢送的宁静中登上了列车。你该满意了。可不知为什么,在列车开动的那一瞬间,你却突然涌上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别再欺骗自己了,其实,你一直怀着希望等待他。此刻,你才明白你其实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尽管几天里你几乎没瞥过他一眼。你急切地把信纸铺开,“至少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你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你本能地感到浑身不自在,是那种被他人的目光监视所引起的不安,你抬起头,环顾四周。于是,你看到了她—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小女孩。

她看着你的样子很古怪,满脸的狐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你竟感到如被扒光衣服检查般的窘迫。不得已,你只好与她对视。

你很快发现,这“目光击退法”对她毫无作用。她是看着你,但又似乎没有看你,而是透过你看远处的什么东西,那眼神中闪烁着一个游移的亮点,恍恍惚惚,象夜空中一颗不可捉摸的星星。你想对她笑笑,却怎么也没笑出来,竟莫名其妙地做了个鬼脸,她立刻也回敬了你一个鬼脸,这时你们一起笑了。“阿姨,你丢过手娟吗?”你一时愣住了。小女孩眼中那游移的亮点落到你的领章上,立刻,象触电一样激动起来,“我丢了一个手绢,白色的,上面还有一朵红花……”小女孩的母亲脸色骤变,慌忙把她脸朝里揽在怀里,“这孩子就见不得鲜亮颜色,特别是红的。”你一下全明白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依稀记起,你似乎确实丢过一条手绢,但是什么颜色你记不清了,也许不止一条,也许也不止手绢,是的,不止。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你面前突然倾斜了。几乎到护校毕业的最后一刻,你一直都在期待着。你自信你的优越,你是为数不多的全优生之一。当党小组长把一份入党志愿书递给夏圆圆的时候,你一直认定她搞错了。你热切地盯着她,等着她自己发现这个错误,但她却面色阴郁地避开了你的目光。

大家都说你聪明,其实你真傻。毕业前的半年,是学员之间竞争的冲刺阶段。你以为你会按惯例分回原单位,继续留在这个城市,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可是你忽视了那些偶然因素:小芳的爸爸刚好升任了干部部部长;夏圆圆碰巧结识了副司令的儿子……于是,一切就都变了:夏圆圆以“最优异”的成绩留校了;小芳分到了你原在的医院;而你则分到了洼儿沟的那个精神病院。

在他的怀里,你再也忍不住了,把所有的委屈一起倾泄出来。靠着他坚实的胸膛,你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软弱,这么需要一个男人的臂弯和肩膀。

几天以后,他在那封后来被你撕得粉碎的信上写着:我爱你,所以我更不敢见你。父母不同意我这个独子在外地择偶,过去我一直向他们打保票,说你能分到这里……我不敢乞求你原谅,我对不起你……

你再也支持不住了。整整三天,你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你竟然没有再哭,是持续的高烧把你的体液烧干了么?朦胧中你听说正在选人去前线实习,于是,你摇摇晃晃闯进了队部。你那样子真可怕,双唇爆裂,两眼充血。你定定地盯住队长,好久,才斩钉截铁地扔下两个字:我去!

整个车厢都被那单调的节奏撞击得昏昏沉沉。小女孩终于睡了,她睡得很沉,轻微的鼻息中不时夹带出一声尖细的哨音。你怜爱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小躯体,你替她惋惜,这么小就已经把自己失掉了,她是怎样把自己失掉的呢?是为了那个白色的、有一朵小红花的手绢么?

谁都丢失过东西,谁都还会再丢东西,事实上人们每一刻都要失掉许多东西,只不过有的发觉了,有的却没有发觉。什么东西都可以丢,但要紧的是千万不要把自己丢失了。

她有一双温泉般的眼睛,在赴前线学员集训队里,她的铺位紧挨着你。

整个集训期间,你们这些姑娘的精神都处于极度的昂奋状态。不知为什么,你们发现自己和别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变得坦诚、开朗、外向了。你们可以被前线英雄的事迹激动得坐立不安,让泪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横流,把鼻涕甩得满地,象一群幼儿园的孩子。你们也能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骂出种种粗野的话,活脱脱地有如一群刁横的村妇。训练时,你们争先恐后地爬进那个臭烘烘的大泥坑,然后又毫不在乎地让暴雨痛痛快快地淋了一个够。吃饭了,你们一起使劲地敲打饭碗,仅仅为吃饺子没发几瓣蒜。几乎每天晚上,你们都要跳上一阵迪斯科,也只有迪斯科那疯狂的旋律,才最能适应你们的口味。你们总在笑,从早到晚,为了一句平平的笑话,或者干脆只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所有的人都仿佛进入了一种不能自制的状态,连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报国的热情中到底有多少是掩饰胆怯的变态。

她什么都对你说,说她多么向往前线那种色彩浓烈的生活,说她不愿意溶化在苍白安逸的日子中;也说他多么爱她,说她怎样想他;还说她心里其实很害怕,她知道这样胆怯很可耻,但怎么也控制不住。你对人的看法使她大为吃惊,她坚持说人与人是可以沟通的,她愿意理解他们,真心实意地爱他们。“这是因为你目前还不缺少爱,”你冷冷地说,“不过,你要当心,别再随便告诉别人你是一个怕死鬼。”“那你也替我保密好吗?”“嗯。”“拉钩?”“拉钩。”也许,你如果一直不知道那个消息,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你听说了:参战学员回来后各方面待遇从优。各方面,当然包括去向!你的心激动得颤抖了。

空气骤然紧张:最后决定参战人员名单了。你始终密切注视着一切动向,你终于探明,最后一个被淘汰者要在你和她中间选择。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再不能犹豫了。

也是这样一个庇护一切的夜,你辗转难眠。你明白,你无法抗拒自己,终于,你推开了她沉睡中搭在你身上的手臂,悄悄地起来,走进队部……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怎样回到床上的,你只觉得你眼前无休无止地晃动着两个勾在一起的指头,怎么也躲不开,你一下子死死地蒙住了头,用被角拼命地堵住压抑不住的呜咽。

她什么也没有觉察,怏怏地收拾着行装,最后,从自己的小包里捡出一瓶花露水和一盒痱子粉送到你面前:“那边又热又潮,这些用得着。”你没动,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一下坐到床上,手中的东西砰然落地,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浓烈的、熏得人头晕的香气。她嘤嘤地哭着:“也许我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不会再有了,不会了……”你狠命地咬住嘴唇,额头几乎垂到了膝盖。

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仍旧专注地看着你,只是脸上已没有了那狐疑的神情。你突然很想告诉她,你也丢过手绢,不止一条,也不止手绢。“你找过了吗?”她竟象知道你的思维活动一样,突然开口问道。你想说,你找过了,找得好苦,但却不知怎么没有说出口,“你找到了吗?”她又问。你越发感到诧异,但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答:“我也搞不清楚。”你想,再不会找到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了。她朝你做了个鬼脸,你也立刻回敬她一个,于是,你们又一起笑了。

在那块热土上,你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伤,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死。你震惊了,你突然发现,你过去所有的喜怒哀乐在这伤、这血、这死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微不足道。你忘我地投入到与这伤、血、死的搏斗之中了。

他是在一个喧闹的夜里送来的,你赶到时他正用双手死死抠住担架两边,用了大量的镇静药,才使他躺到了病床上。但是,他刚苏醒就挣扎着要起来。他拼命地、徒劳地折腾了许久,但无论怎样,他的身体也无法扭动一下—他不仅双目失明,而且截瘫了。

他终于明白了,绝望了,从肺腑中发出一声凄厉的、令人撕心裂肺的吼叫,一把把揪下自己的头发,撕咬着沾满血污的绷带。

而后,他竟然平静了,平静得令人不安。没有哭,没有笑,甚至没有一句话,拒绝一切治疗,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你去为他擦洗,待洗净他脸上的血污,你才看清他那么年轻,还没有形成棱角的圆脸稚气未尽,简直象个孩子。你费力地擦着他身上的血污和泥垢,看得出,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当你准备为他擦洗下身的时候,冷不防,他突然一把攥住你的手臂,“不!”他低沉但坚决地说。你感到手臂在他的握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几乎使你晕倒,但你没动,你咬着牙默默地站立着。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的手终于松开,你没顾得看一眼青紫的手臂,就接着为他擦洗了。擦着他那满是湿疹、溃疡,烂得流着血水的下身,你忍不住哭了。你是一直流着泪水为他擦洗完的,你没有注意到在你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他吃力地别过头去,眼角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只有你能猜得出他什么时候是睡着,什么时候是醒着。你整日守着他,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引他说,讲各种各样的笑话逗他笑,他总是毫无反应,静静地躺在床上。但你发现他喜欢听你唱歌,每当你唱歌时,他脸上就现出一种专注的神情,微张着嘴,小心地把呼吸放得极轻极慢。于是,只要有空,你就为他唱,整天整天地唱。

那一次,你急坏了,他肚子胀得象鼓,却怎么也排不出便,你蹲在床边,吃力地抠出一块块干硬的粪块。收拾完,你跑到外面,连胆汁都一起呕了出来。从那以后,他肯回答你的问话了,尽管那回答几乎总是简短的一两个字。

医生给他报了病危。你不愿意相信,怎么会呢,这么年轻的生命?你更加细心地看护他。一天几次,你把手轻轻地伸到他的身下,轻柔地按摩着受压的部位,你觉得手感下的肌肤那么富有弹性。怎么会呢?他太年轻了。他的一切才刚刚开始,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你把手轻轻地抽出来,为他掖好被子。此刻,你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又一次突然抓住了你的手腕,象明眼人一样,他的动作竟会那么准确。但这一次你却没有感到疼痛,因为你还没来得及去感受,就被他那句话惊呆了。“亲我!”他呼吸急促地说。不仅你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他自己似乎也惊呆了,但只一刻他就恢复了狂躁。“我要死了,我还没有和女人亲近过就要死了,只有你接触过我的身子,我要你亲我!我要你亲我!”不是在说,而是在喊,用整个生命在喊。你觉得,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你的身上。

你没挣脱,也没有想挣脱,一直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对黑洞洞的眼窝,不知为什么,你竟想起了曾做过的那许多梦:一个接一个的夜,总是夜,好怕人的夜呀,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你突然很想在那两个黑洞洞里安上星星,当然应该是启明星,你想,有了它,天亮就不会太远了……直到觉得他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你才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你看到他喉节急剧地上下滑动,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知道你可以离开了,但你忽然惶恐起来,你隐约感到你不能离开,那样他将永远失去什么,不,也许是你将永远失去什么,不能!你一下子明白了,你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答应了,你这样想着,缓缓地伏下身子,在他那颤抖的烫人的双唇上轻轻地吻着……

你永远忘不了你离开病房的情景。你是在他突然爆发的恸哭声中离开的,你神情恍惚地推开病房门,不禁呆住了,你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伤员都拥到了走廊上,那些缠着头的,拄着拐的,吊着胳膊的,都默默地对着你,你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他们中间穿过。你不明白,这些经历过战火考验的男子汉们此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他们的目光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崇敬和感激。一个连长被人搀扶着停到你面前,他吃力地举起缠满绷带的手,庄重地向你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颤抖着嘴唇刚说出“谢谢”两个字,两行热泪就顺着他那刚毅的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你的心颤抖了。也许此刻你应该感到骄傲,有谁曾象你一样得到过这么多男子汉的崇敬,有哪个姑娘曾见到过这么多男子汉的泪!但你却面对着这一切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他的恸哭一直持续到晚上才突然中止,这以后,他变了,变得爱说话了,在配合治疗时听话得象个孩子。但是,他还是去了,你一直陪着他,到最后的一刻,你伏下身,听着他喃喃地反复说着:“……活着,多好……”

小女孩从座位上飘然落地,她神秘地看了你一眼,你就不由自主地起身随着她向车窗外那茫茫的夜中走去,你跌跌撞撞地被她领到一个湖边,她却忽然不见了,你正在纳闷,她又从湖心钻了出来,朝你扬着一条白色的手绢,你这才看清那湖中竟飘着许许多多的手绢!你一阵欢喜,毫不犹豫地扑向水中。你只顾捞了一条又一条,却忘了你没有力量拖着这么多手绢回到岸上,那浸了水的手绢好沉啊,它们拼命地拖着你,想把你坠入湖底。你慢慢地下沉着,连着呛了好几口水。“不,我不!”你拼命地挣扎着,很快地向上浮着。你的头总算露出了水面。你看到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岸上,正笑着向你招手。

你们圆满地完成了实习任务,凯旋了。一路的鲜花,一路的赞誉,四个月,仅仅才四个月啊,你如数得到了你曾经失去的一切,不,不是如数,而是超额,火线立功、入党,晋升一级和可以自由选择去向,然后是他再一次奉上的爱情……

面对着这一切,你一直努力在笑,但你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笑得那么蠢,那么假,你觉得你象一个大木偶,你心里直想哭,你疲倦极了,为这预料之中、而又突如其来的成功。

也许是那些眼睛,那温泉一般的眼睛和黑洞洞的眼睛阻止了你,你拒绝了一切热情的来访者,整整三天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缩进被窝一动不动。

每到晚上,待聚在门前的人散尽,你便得到了一夜的宁静。你静静地对着夜空,望着你永远琢磨不透的夜。人们总是在黑夜中显露出自己的本性,你喜欢夜,喜欢这赤裸裸的、真诚的、放任的夜。你数着夜空中那许许多多的眼睛,有的亮、有的暗、有的近、有的远,但是你能看见的毕竟太少了,你想。然而,不管人们是否看得见,它们总是顽强地在各自的位置上闪耀着,噢,这无垠的、神秘的、包孕一切的夜!第三天的夜里,你突然起来了。象大病初愈的人一样,你面色苍白、眼睑浮肿,但目光中已露出一丝昂奋的神采。你迅速地打好背包,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列车前方到站,洼儿沟车站……”你猛然惊醒了,急忙起身把水杯、毛巾等杂物塞进挎包。

“你哭了么?”你慌忙擦了把眼泪,转过头,“你没有找到么?”小女孩仰着脸继续问,“不,找到了。”你慌乱地摇着头。“那是你又丢了?”“哦,没,没有。”小女孩笑了,“你得记着把它放好,千万别再丢了。”“谢谢你!”你一把抱起小女孩,把沾满泪珠的面颊紧紧地贴在她的小脸蛋上,“我会记得的,不会再丢了,不会的,永远不!……”

作者简介马晓丽,女,1954年出生,1965年入伍,曾任战士、护士,现为解放军第214医院政治处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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