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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元旦(小说)

1987-08-24候榕平

中国青年 1987年3期
关键词:黑板报新词晚会

候榕平

那个美丽的元旦!

那个美丽的元旦晚会!

现在我说它“美丽”——任何一件关于少年时代的记忆,日久天长地就变美丽了,美丽得令人向往起来——可当时,情形又是怎样的不“美丽”呀……我的话越来越少,低着头默默地嗑瓜子,任凭耳旁的欢声笑语怎样诱人,任凭教室中央那些节目怎样逗人笑。我生气了,你并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当你轻盈地鼓着掌,和周围的同学开玩笑时,我难过又愤愤地想着,也许你深知我的脾气乖戾,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气,你一直没跟我说话。

那段“迎新词”——写完后被朋友们由衷赞扬的迎新词,激动人心的迎新词,铿锵有力的迎新词——竟被晚会的节目主持人念得结结巴巴,令人扫兴……

“你怎么了?”你终于轻声问我。

我歪歪身子,不说话。

我的情绪坏了下来。真正坏了,反倒忘了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了。此刻,你的笑声和说话声,象马蜂一样刺着我。我低着头,瞥见你的腿——笔直地伸着,左脚轻轻搁在右脚面上,轻轻地晃,那么自在那么悠闲,我感到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我突然发现,我好孤独啊!

所有的人都在说笑,所有的人都在热烈地鼓掌,所有的人都在兴趣盎然地欣赏着节目,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

然而,强烈的自尊心使我不能表现出悲哀,我决不能低着头。

抬起来了,眼皮那么沉。看着教室中央一个同学唱歌。“张牙舞爪的!”我想着,傲然地瞥着周围的人。他们在传一个本子,写着留言。

本子传到我的面前。我提起笔,想了想又放下了,把它推给旁边的你。你看了我一眼,好象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转头望着窗,可见远处灯火通明的白塔、乌塔,和山上隐约明灭的灯。夜沉沉的,不时传来鞭炮声响。

你被叫上去唱歌。我看到那个小本子还在你的桌上,不禁又拿了过来,一打开,一张纸飘了下来。那么熟悉的纸,纸上那么熟悉的字!我惊呆了,这不是中秋节我赠给你的诗吗?我感到血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天!刚才,这张纸,夹在这个本子里,传遍了全班!我看着纸上傻乎乎的我的名字,真想吞下去,而那首诗,又写得那么蠢!想起了刚才,啊,难怪他们要朝我看了,还指指点点,嘻嘻傻笑……

你回来了,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看到我愤怒的目光,呆住了。好一阵子,你诚恳又庄重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真对不起!”

我扭过头,泪水在我的眼里打转。你说着宽慰我的话,但我始终无法从极度的愤怒中缓和过来。

算了吧,我不愿意听!我在心里说。我的怒火劈里啪啦地在心里烧。

话筒伸到我面前,漂亮雅致,闪着光,带着诱惑力。

要我表演节目?我站起来,看着节目主持人。不知他 说了什么,忽然响起掌声,旁边的你拍得最响。

我要承认我是很坏的人。我笑了,把《雪莱诗选》拿出来,说:“我朗诵一首雪莱的诗吧。”

我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念起来:

一个怀恨在心的人来到沟旁坐下

他抱着一把老旧破损的琵琶

他唱了一首歌,其实更象是

对一个下流泼妇的尖声叫骂……

完了。坐下。我轻松地看看四周。

然而,一个更大的更沉重的包袱立刻向我扑来了—刚才,又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有什么权利去破坏别人的兴致以发泄内心的愤怒?!

我好难过!

你不再说笑了,只静静地坐着,靠着椅子后面的墙。

谁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老天,我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这样跟我过不去?”我无力地在心里叫着。我强烈地感到,这是一个十分不愉快的晚上。

中间歇息时,我跑了出来,到五楼去了。那里幽静、冷落,没有班级开什么晚会。晚会—让人诅咒的晚会!我低着头,双手插在衣兜里,踱到走廊尽头。那儿有个小小的转弯,我缩在弯里,背后的墙坚硬地抵着我,左边的栏杆坚硬地抵着我,我觉得很安全!

很冷。但很自由很空阔很轻松。所有的刚才的不快在冷风里沉浸着,旋转着,又被风拉扯散了。我望着远处的白塔、乌塔,身着炽亮的、珍珠一般的灯,喜气洋洋地挺立在霓虹灯明灭的黑暗中,啊,它们也过年了。我猛地清晰地发现—今天是元旦!我又大了一岁!鼻子酸酸的,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出来了。

背后突然响起轻轻柔柔的口哨声。你来了。

不用问你是怎么找到的,不用问你怎么想得到,你知道我。朋友间从来是心心相印,言语是多余的。

你站在我身旁,不说话。晓阳,小绵羊,不要紧了,我已不生气了,咱们随便说说话吧。今晚多好,这么静(纯洁的静),星星又是这么亮这么多……

我们是怎样相识的?既然命里注定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们本该早就相识,不是吗?可是,高中快一年,我还只知道,这个班,有个女孩,叫晓阳,在偷看那些交给我的作文本时,我只知道,那个字写得轻飘飘的,老把“的”写成“∴”的,就是晓阳。

那天,你来得很迟。站在门口,无力、脆弱,面对着四十多双疑惑、猜忌的眼睛,又是那么满不在乎。数学老师瞥了你一眼,示意你归坐。课上,我忍不住回头好几次,看你。你的冷漠、坦然、看透一切的表情,刺激着我的好奇心。

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关于你和那个男孩的传言,早就听说了,而且听说好几次了。我隐约觉得,今天你的迟到和它有关。下了课,我把你叫出了教室,傻乎乎地问你。

“你听谁说的?”你冷笑了一声,问我。

仅这一句,我便知我是怎样傻的一个人了。连日来你不说不笑,早操也不做,作业也不交,足见你是怎样的痛苦,而今天我还这样……“她卑鄙得足以让我吐血!”你还想说什么,看看我,又止住了,从我身边走开。我愣在那儿,后悔极了,只觉得惭愧压住了我,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有人狠狠地、亲热地推了我一把。是“她”—你刚才说的“她”,你原先的“最亲密”的朋友。“她跟你说什么了?”她低声问我,眼角瞥着你的背影。我抬起头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皱着眉走开了。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停下来,便发觉心里那一丝歉疚在长大……

可是,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

不知从哪个教室里,飘出深沉忧郁的《骊歌》。我轻轻随着唱了起来,你也轻轻地用口哨和着……

我们美好的时光,我们平静的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再过七个月就要高考,就要分别,多么快呀。可是心里那份留恋却早已牢牢地抓住了我们的心。留恋?不如说“犹豫”—对将要跨出的这一步的犹豫!因为那太多太多的问题还没有答案,太复杂太复杂的角色,我们还不能进入!我们几乎还是稚气的,但我们自以为很成熟,象个神气的孩子模仿着老气横秋,叹息着:“社会多么复杂……”

那天,班主任找我谈话,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那意思是:“我知道是你!”

“是我!”我心里笑笑。

只一会儿,她言语里藏而不露的猛烈进攻,就把我弄哭了。

是我,写的那封匿名信。

只因为那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人被她大笔一挥划成三好生。他成绩平平—常常还是那“小团体抄”的“战果”,作业抄袭,迟到早退,我还见过他上课时大嚼油条。可他竟是“三好生”!就因为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官儿!

“算了算了,别写。”你满不在乎地劝我。

“要写,你难道不气愤吗?你那么宽容,那么博爱,真是高尚啊!”

“写了又能怎样?”你反问我。

可我还是写了,你也不再阻拦我,而且是我的同盟,

我不后悔,至今不后悔—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后悔。

元旦的钟声,从各个开着电视的屋子里传出来,凝重而深沉。每一声都长久地回荡着。闭上眼,合起双掌,祈祷一下,向这钟声,向这黑夜,向着我们挚爱的校园……

“又长大一岁了!”

我们同时睁开眼,同时笑起来。长大了!

可依稀仿佛,我们还是那棵黄花树下黑板报前乱说乱笑的小丫头……“那只老鼠好可爱呀!”我指着黑板报说。那是鼠年。

我们看着黑板报上那只肩扛一串沉甸甸鞭炮的神气的老鼠,大笑不止,笑得弯下了腰,笑完了看,看了又笑,好几回,才止住。“黄花树下老鼠张牙舞爪,”你说,“快,对一个下联。”

我们一同静立在老鼠前,想了起来。上课铃响了。我们跑回教室,还东张西望地想着下联。

课上,你在活页本的第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黄花树下老鼠张牙舞爪”,认真地想着。“比如说,一只羊换三十斤大米,这是物物交换。”政治老师说着,一本正经地在黑板上写上:“1只羊=30斤大米”。我灵机一动,把你的活页本挪过来,拿起铅笔,在你的那行字下面写起来:

黑板报前小羊喊爹叫娘

哎哟,别笑,晓阳,别笑,政治老师瞪眼了……

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那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想起来了,便心酸—为什么呢?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如此,过去了的欢乐在记忆里复苏时,总伴着伤感,因为那是过去了的,我们又处在如此多愁善感的年龄……

我们多么幼稚多么孩子气!我们一只手挠着心上的天真,另一只手却开始拧着眉上的成熟了。世界的不纯洁,让我们感到一种责任,我们天真地承担着这种责任。我们常常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常常跑到五楼没人的地方,常常倚着操场跑道边的那棵树,无可奈何地叹息,义愤填膺地叫喊,或者唇枪舌剑地争吵……

那棵树,从这里可以看到,你看见了吗?虽然操场上没有灯火,虽然夜是这般浓,虽然星星不向那里溅一点儿的亮光,我仍然看得见。它已脱落光了叶子,树枝遒劲地张开。我们常常站在它下面,有时也望望它和它上面的天。它可以作证,我们的心是多么清净无瑕。但我们的感情又是那么敏感脆弱,容不得伤害,容不得亵渎……

那回,我们几个三好生被叫到礼堂,听华山抢险的报告。其余的同学坐在教室里,听安了线的广播。这种作法很愚蠢,我们心里都觉得不舒服。听完,回来,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人。班主任正横眉立目地发脾气。我们稀稀疏疏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

“……有的同学还可忍耐到最后,有的同学呢?”班主任瞪圆了美丽的大眼,“连一点儿的耐性都没有!……”

我的额靠着桌沿,闭着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忍耐!”老师您用了“忍耐”这个词!我们的心还留在刚才的崇高中,我们的情绪还不能平静,我们那仿佛受了洗礼般的灵魂还在激动地颤抖……您对我们说的仅是这些!最后,她的火发完了,居高临下地发着命令:“课后,班干部、三好学生,主动留下来打扫教室!一般同学也可参加!学华山见行动嘛……”

我抬起了头。你正冷漠地靠着后排的桌子,笔直地坐着,手里漫不经心地绞着手绢,紧抿着唇。你抬起眼,朝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耸耸肩。

我们背起书包,不约而同地走出教室,走下楼。

回家吗?

我们对视一下,想到了乌山……

我们一同向乌山跑去。那里,杂草丛生,古树蔽日,我们都爱那儿的清静、那儿的轻松。我们将忘掉大考、小考和测验,忘掉成堆的作业和提纲,忘掉那些分数,忘掉那些唾沫横飞的嘴,忘掉那双美丽的、愤怒的眼睛以及虚伪的“主动留下”……

我们在半山腰停下,张目四望。那重重叠叠的屋顶远处,最吸引我们目光的,仍是学校那幢白色的楼。它多么美呀,从来也没发现它竟这样美。它折射着耀眼的光,那光里洋溢着知识、智慧和活力,洋溢着好奇、激动和热情……

我们说起了童年,谈到了将来,话题却回避着刚才的一幕,我们的心容不得!

旁边的寺院不断地传出敲木鱼的声音,伴着唱经的声音,空气里隐约地飘着香火味……

这样静!我们似乎才注意到,一同屏息倾听……

你长叹了一声:“尘世便是如此!”

“‘如此是什么?”

“纷乱,复杂。”

我望着那些青灰瓦片的屋顶,绵绵延延地伸向远方,突然说:“假如没有这许多纷乱、复杂,又会怎样呢?”“真是!为什么要生下来!”你笑了,“算了,理不清!”

我也笑了。

似乎轻松了许多。但心里始终有个悲哀的声音在喊:怎么办?以后的路将是怎样?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站在这儿,南面就是乌山。看不清黑暗中的寺院,更看不清寺院旁边的那一块平洁的空地,站在那儿也看不清这幢白楼,更看不清白楼的第五层的这两个女孩……但我们永远也不会忘掉,此刻,彼时,一样的无比迷惘、一样的疑惑、不知答案的心情……十六七岁,幼稚和成熟在心里挤着,谁也占不了上风。带着天真的神情,进入大人的世界。这世界不是永远让人满意的。七个月以后,那罩着我们命运的面纱就要揭开了。想到它,就不由得很沉重,我真不愿再前进一步了,我害怕跌倒……

那时,该怎样地想念你呀!那条路,常常地,你在这一端,我在那一端,在上学的路上,我们相遇。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了。不过,不管怎样,我们同样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你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我们遥遥地喊一声“哎”吧,彼此表达关怀的爱心。不管那路是怎样的,知道有朋友在念着自己的名字,再难再累,也不孤独,也不气馁。你说对吗?

我们也将忘不了这个元旦—包括那星星,那隐约可见的白云,那闪烁的灯火,那追也似地响着的鞭炮,那总也不绝于耳的大人小孩的笑声,还有,我们自己!回吧,回教室去,继续参加晚会,我将好好的,不再生气了。我不再计较那段迎新词念得结结巴巴,不再怪你粗心,不再不满那扭扭摆摆地唱歌的同学……我们终将长大。也许,当我们又一次相遇,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说:

那个美丽的元旦晚会……

那个美丽的元旦……

作者简介侯榕平,女,1966年生于福州,现为北京商学院二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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