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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对私奔者的悲喜剧

1987-08-24张塬

中国青年 1987年3期
关键词:周强彩礼姑娘

张塬

一个县,近七八年来出现了1000多对私奔的男女青年,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震动的新闻。我来到这里—安徽定远县,惊奇地发现当地人对私奔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视其为一种流行的婚姻方式。我住招待所,半夜走廊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原来隔壁住着私奔的夫妇,他们的亲友报告说女方家来人追,让他们转移地点。早晨,县广播站的广告节目里经常播出寻人启事,那是父母呼唤女儿的声音。为儿女们私奔,双方家长常常打得不可开交,砸锅宰畜,扣押人质。然而毕竟儿女自愿,政府同情,男方亲友暗地支持,到头来还是以私奔者的胜利而告结束。在定远,私奔的喜剧远远多于悲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年们争相效仿,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气候。

让我们走进这个陌生的角落,翻开这浸着泪水和欢乐的篇章。

土地的呼喊

追根寻源,私奔的兴起,是1978年农村生产责任制以来的事情,它所反抗的主要是彩礼和换亲。

在农村生产责任制以前,定远很少有要彩礼的,并非由于“思想先进”,而是因为太穷,没有东西可要。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定远县饿死了不少人,有的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倒卧”的。逢到灾年,逃荒要饭更是司空见惯。那个时候,别说要彩礼,一碗粥就能领回一个媳妇。就是好年头,几十块钱也能把婚事打发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解决了温饱问题,人均收入达到400多元。虽说和富裕的县还有不小距离,但跟过去比,可谓天上地下。人们手头上有了点钱,婚事就兴开彩礼,只几年的功夫,彩礼从七八百元直线上升,直到今日的七八千乃至上万元,彩礼的项目已发展到十几项,迎亲的仪仗每到一处,哪怕是过沟过坎过桥,都有娘家人等着伸手要钱。

有人认为,昂贵的彩礼是由农村的富裕带来的。其实不尽然。刚有点富,但又没真富,于是把目光投在女儿身上。那是棵摇钱树,可借机大捞一把。彩礼早已超出了结婚的范畴,成了一家对另一家的义务:男子为自己结婚盖房子不说,还要给岳父母盖。岳父母不仅要房子,还要牛,要拖拉机,甚至为自己要棺材!“生个儿子夜夜愁,生个女儿住高楼”这成了定远的新谚语。人们为艰难的结合而痛苦呻吟。

自由恋爱的青年一般不愿意要彩礼,因此他们的婚事差不多都遭到女方父母的坚决反对,不反对就等于白白放过了索钱的好机会。有一青年在外做工与一姑娘相识,感情甚好。姑娘的父亲提出的条件是瓦房三间,收录机、电视机、手表、衣物外加彩礼,共需6600元。男青年咬牙答应。忽又收到来信,口气简直象是最后通牒,彩礼加码,瓦房变成小楼!至少要花一万三四千元。他绝望了,三日无语,喝了600克杀虫霜,仆地而死。

一个叫杨开芳的姑娘不同意父亲向她的心上人索要高价,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倔强的姑娘一气跑到婆家,立即完婚。在程桥乡的西朱村,全村15户人家中就有5户的媳妇是因彩礼过重私奔而来的。私奔的婚姻,花费自行商订,由一万元降至一千元上下,既不寒酸也不奢侈,小两口和公婆都满意。

彩礼的逐年加码,使得另一个陋习兴盛起来,即“换亲”。这是有儿有女的父母们想出来的对付彩礼的办法。嫁出一个女儿换回一个媳妇,免掉彩礼,“夜夜愁”和“住高楼”就达到了平衡。定远县几乎村村都有换亲的,西三十店乡后只村的21户中,就有7户换亲。

“换亲”又发展到了“转亲”。三户一组,运用数学排列组合的原理,可定出两种方案供选择。在黄山水库大坝下,我遇到了这位发明者。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发明”:

程桥乡岳桥村男呼风鸣30岁女呼风华16岁

斋朗乡大斗村男薛世之30岁女薛世霞16岁

东兴乡王圩村男涂光荣19岁女涂光英18岁

媒人两名,三家各派一个代表形成“议会”,审订年龄、体格、秉性,进行搭配。一连活动55天,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三家儿女都说通。不用钱,不用礼,六位父母,三对儿女在县城聚一顿,各自领人回去,大功告成。第二组转亲的有了经验,一天即成。人们看着省钱,连村长也参加了“转”。

以换亲、转亲的陋习来对付彩礼,其结果是对青年爱情的进一步扼杀。那些做女儿的无法拒绝母亲和哥哥的苦苦哀求,只得放弃少女的梦想,走进没有爱情的角落。

有因不堪换亲而坚决反抗的。然而,按照对等原则,一对反目,另一对也得拆散。黄圩村就有一例,那被拆散的一对已有感情,也只能挥泪而别。别后两人还偷偷幽会,可不出半年,女的又被换到了别家。还有一个叫谢道菊的,是个孤儿。父母生前订下了换亲。哥哥娶来嫂子的时候,她刚13岁,等成年再嫁。她的“未婚夫”—嫂子的弟弟,没文化,不会干活,好赌博,她死看不上。嫂子只是催她过门,成全弟弟。谢道菊出逃,走村串户靠唱黄梅戏谋生。后来她自己找到了意中人,挎个小包袱跟着走了,再也没回去。可怜她哥哥,终因妹妹不归,妻子无奈撇下孩子回娘家另投门户,为弟弟尽义务去了。—谁之过?是反目者吗?是争取自由婚姻的谢道菊吗?

彩礼和换亲,成了套在爱情身上的两道绳索。不仅如此,昂贵的彩礼已经影响了当地生产力的发展。农民手头上的钱不是用来扩大再生产,而是攒着给儿子娶媳妇,等着亲家勒索。青年人在呼喊,土地也在呼喊。爱情的渴求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汇在一道,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力量。

韭山情歌

私奔的动力从何而来?青年们为什么敢冒族人围追堵截之风险,置世人嘲笑辱骂于不顾呢?这动力便是爱情。“江川虽多,难解爱情之渴;洪水虽猛,不没爱情之顶。”

很多人认为,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主要存在于城市的开放青年中,而农村则大部分是实际利益的结合,无爱情可言。这种分析不无道理,但他们却忽视了农村近几年来悄悄发生的变化。没有爱情的结合常起因于人际交往的封闭,而改革开放则为农村青年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使他们有了相互接触和接受文明的机会。再加上农村的初步富裕为他们解除了温饱之忧,于是,长期受着压抑的爱情渴望迸发了。青年男女常常一见钟情,大胆表白,其浪漫程度令城里人也感到惊异。他们不讲门地,不挑剔文凭、职业,不故作姿态,感情质朴纯真。这爱情使古老的土地变得单纯、明净、轻松,给刻板的生活增加诗情画意,从而焕发出现代文明的色彩。

乔如意来林场承包养鸡时认识了汪金兰。金兰姑娘全家都是国营林场的职工,她常到鸡舍去玩,有一次偶然看到了小乔的日记。日记上有这样一段话:“我的朋友,你是否认真地想过:青春到底意味着什么?青年时代是生命的萌发,人生的起步,生活的开始,应该有蓬勃向上的精神,严肃认真的态度,坚定不移的行动。它应象太阳从东方升起般的壮丽,象百花在春天绽蕾似的绚烂多采……”象一股激流冲击着姑娘的心,她悄悄留下字条,倾吐爱慕之情,全然不顾及小乔是一个农民。

还有一对青年是在戏场边认识的,姑娘看戏时相中了这个小伙,故意碰了他几下。小伙愣楞地没有反应,姑娘便请人上去过话:约他去看电影,行不行?小伙说:看就看,那有什么,就这么一来二去,俩人好上了。

刘燕家住韭山脚下,一个叫周凯金的小伙来她家帮工。两人一见如故,目光总是碰在一起,总是寻觅着对方的影子。他爱写诗,笔名周强;她爱文学,喜欢读书。他字写得好,她就跟他学字;两人议论人的身材,他说瘦好,她就减食,一顿只吃二两。周强坐在小板凳上,她弯腰装系鞋带,递他一张字条,上面是一首歌词: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周强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而后便是无尽的试探和感情的“启蒙”。终于,姑娘把情书和手帕装在信封里,塞给了心上人。周强立即回赠诗一首,题为《我的心》:

我的心早已飞到你身边,

带去多少情意,

带去多少绵绵语,

带去多少思念。

假如没有你的安慰,

我怎样翻过岁月的恋山。这以后,他们常在韭山的山坳中幽会。周强一身白色西装,长发梳得锃亮:刘燕上着红格衬衫,披肩发,下穿半高跟白皮凉鞋,这与公园中城市青年的双双倩影并无二致。两人情书频频,海誓山盟,然而却遭到了刘燕父母的坚决反对。周强不愿意私奔,想堂堂正正地娶,结果失败了。周强欲死未遂,刘燕几乎精神失常。在他们最后分别之际,刘燕赠歌一首: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你,

离开你是万分不得已,

既然不能够在一起,不如早点分离。

你忘了我,我忘了你,

把我们的过去,丢进河里埋在土里。

今生不能在一起,来世我们再相聚。

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这很少搀有杂质的爱情确实令人感动。上面的情况并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存在于私奔的青年中。他们的结合是真正爱情的结合,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城市很多权衡条件的婚姻更文明,更富有人性。

自由之路

私奔听起来似乎很浪漫,但在实际生活中是非常艰难和严酷的,只有勇敢的人才能走到底。

女儿私奔,家族常常倾巢出动去捉拿,抓回来后不是被打得死去活来,就是被逼着去砸男家的锅。若是抓不到人,便拥到男家,天翻地覆大闹一通。甚至把主人赶出去,锁上大门。待撬开门一看,粮食、猪鸡、床铺、衣服全部掠走,荡然无存。还有的将男方的父亲带去监督劳动,稍有懈怠,小棍就敲后脑勺……

但这并没有吓住青年。那位叫汪金兰的国营林场职工,因和门户不当的农民相好遭到父母坚决反对,两人毅然出走,在黑夜中穿荒坟,走野路,大山为证,月亮作媒。两个月后既成事实凯旋而归。父母用拖拉机硬把女儿从男方家拉回,要乔如意出2800元赎身。赎身后的出嫁日,不准她在家中梳妆,她只好在牛棚换上嫁衣,随丈夫而去。她前面走,后面的家人就把她的衣物扔出来付之一炬,说是为“死人”送行。汪金兰不理会这诅咒,毅然前行。

张明国和侯金秀逃到远房舅舅家落脚,在人家的山墙上搭起看瓜棚似的小庵,且作洞房。北风阵阵,雪花飞扬,无花烛,无美酒,地铺作婚床。小夫妻伤心地大哭。快过年了,他们不好在亲戚家久留,揣上20元盘缠,又流浪四乡,就是不回头。

再看这一幕:夜路漆黑,一个私奔的姑娘被抓住了,一百多族人挟持着她。突然,姑娘挣脱而去,逃入一家民宅闭门不出。男方闻风来救,也来了一百多人。众人“水漫金山寺”一般把乡政府团团围住,争吵声、广播中的劝解声和乡政府向县里焦急的求救声混成一片。妈妈在窗外对女儿哭喊,姑娘在里边稳坐钓鱼台。情人偷偷送来吃的,从窗口往里扔饼干。一天一夜的围困之后,县里车队飞驰而来,接走男女,为其作主完婚,女方族人怏怏而归。

那包办的威严,传统秩序的神圣,被青年们打得一败涂地。在这礼崩乐坏之中,新的观念产生了。固然,青年们采取私奔的形式,说明婚姻自主的地位尚未确立,然而私奔的大量涌现,又预示着这地位的最终确立为期不远了。

记者走访了5个乡,保守统计,私奔者达150对之多。定远县有50个乡,那么该有多少呢?据当地对10个乡进行抽样调查,1983年私奔青年占结婚总对数的7.9%,1985年占19%,呈迅速上升趋势。私奔者80%终成眷属,与正常结婚有同等效力。对于私奔,同情者占90%,包括县委书记、法庭庭长、政府干部,他们一致谴责包办婚姻和要彩礼。那些有儿有女的父母们则保持沉默,因为他们反对女儿私奔而去,却又欢迎媳妇私奔而来,这是个难解决的矛盾。

疑问也是有的。在反抗的过程中,青年很少主动去找政府和共青团组织。他们还不觉得那是自由恋爱的可靠的庇护所,还没有意识到应求得婚姻法的保护。

私奔究竟是不是正常的婚姻,要想使青年们的爱情堂堂正正、顺顺当当地实现,还需要政府、团组织以及全社会的共同努力。

即便这样,我也愿为私奔者和他们纯洁的爱情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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