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0后面的问号
1987-08-24一言
一言
并非旁观者的日记,记下了两位厂长的命运:一位“出山”,另一位“下野”。事情虽已过去,但由此而引起的困惑和思索却至今萦绕在人们的脑际
4月18日
今天刚从培训班回厂,就听到一个重大新闻,原来的黄厂长学习回来后可能要下台,准备换上来的这位宋厂长,据说是工人出身,办事痛快,在代理厂长的这些日子里,能体谅群众,从不和大伙过不去。昨天有位职工家属生了重病要到北京治疗,希望不走铁路走公路,宋厂长立即派两名司机日夜兼程几百里去送病人,并且分文不取。这事今天已在全厂传开。大伙都说宋厂长“地道”。还说:“你瞧人家宋厂长多关心咱工人。从前的厂长是一个赛一个的抠门。就说黄厂长吧,临末了去学习了,手还那么紧,大过节的,愣一分钱没发,真不够意思。钱也不是自已家的,谁象他那么傻?”
唉!黄厂长现在在工人中的声誉实在太低了。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得罪大家的事,更没搞过不正之风。就是奖金发得少了点,平时和工人“砍”不到一块,知识分子气太浓了点,可这算什么罪过?厂子生产不景气,他拿什么发奖金?至于和工人没话聊,那是习性不和,我也懒得和那些人消磨日子。可工人为这很不买帐,听说不少人商量着要在民主选举时投宋厂长的票,不让黄厂长当选。
4月20日
今天是厂里的投票日,一清早我就到投票站看了看。刚站在那儿,有几个女工嘻嘻哈哈走过来。她们以为我是监票员,就问:“宋厂长叫什么名字?”我一听乐了,反问她们:“连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投他的票?”其中一位满不在乎地回答:“别看名字不知道,可知道他答应多发钱。咱不管别的,谁多给钱,咱就投谁的票。”另一个女孩子说:“别废话了,大伙告诉我在第一个候选人名下面划个圈就行了。”一个科室的干部走过来,我知道他平时爱想问题,对厂子的改革也挺关心,就主动搭腔:“准备投谁一票?”他眼一翻说:“无权干涉。”然后又笑着说:“黄厂长的为人和经营管理都没错,可既然宋厂长能带来更大的实惠,我为什么不选他呢?不是我们这些人见利忘义,而是现在的事谁也摸不准,有钱当发只管发,别想什么长远计划,明天国家政策一变,想发也发不了。再说,有的企业比咱们还差,钱发得比咱们还多,也没见人家倒闭,厂长下台。钱还是放在个人口袋里踏实。”
我在投票处站了一上午,发现人们画圈、投票很机械,看来大家只对能带来更大实惠的厂长有点兴趣,对别的却“不感冒”。我不知道只有我们厂是这样还是也有普遍性?我有些茫然,人们之间相互信任怎么那样难,又那样容易?!
4月22日
选举结果出来了。宋厂长几乎得到全厂职工的支持,以2000票当选。而黄厂长只获得了10票,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替宋厂长高兴,得人心者得天下嘛1可这2000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如果不能兑现一个个允诺,他的结局可能比10票还不如。我总有不祥的感觉:得人心易失亦易。
5月4日
今天总算有个机会同黄厂长私下聊了聊。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同情他,因此特别想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他的情绪还不错,前几天加拿大的戴维先生来还是他出面接待。不管工人说他什么,论起现代化管理知识和经验,他还是有高人一筹的地方,论起与外商谈判,不但在我们厂,就是在部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对他的评价是“外战内行”,“内战外行”。
他对自己的被免职并不服气。他向我复述了他的任职情况——
我原来是工程师,还专门学过现代化管理。调任厂长后,我的做法从现代管理的角度,谁也挑不出毛病。可不知为什么,局里对我老有个经验不足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我40岁刚出头,嫩了点,所以接二连三地派人下厂蹲点“帮助工作”。来的都是经验丰富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哪一位的意见也得尊重。执政一年我实际独立工作只有3个月。由于“帮助工作”的婆婆”多,所以我这个厂长的厂长负责制变成了“垂帘听政”制。我认为该办的事,有一个“婆婆”不点头也办不成。“婆婆”要办的事,我不同意,就是“不支持上级工作”“骄傲自满”。有一次为分奖金,我和他们闹得挺僵。厂里有一笔积蓄了多年的奖金,几任厂厂都没敢轻易动这笔钱。可几位“婆婆”认为要拿出来发挥作用,给大家分。我不同意,认为不能用吃干掏净的方法来促进一时的生产积极性。分配水平一时上去了,以后维持不住再降下来,“后遗症”很多。从长远看,于国家、于企业、于工人都不利。所以我顶住没发。但是据说后来局领导认为我这是“不尊重老同志”、“不虚心”的典型反映。再有就是局里、部里领导来厂视察听汇报时,我是实事求是,成绩就是成绩,困难就是困难。不像有些人,光会拍胸脯、表决心。可谁知道,领导说我专爱讲条件、讨价还价。就这样经过七八个月的“拔苗助长”,我愈加不合乎上级的理想了。尽管生产经营的各项指标都完成了,但“主要是依赖几位老同志完成的”。于是一道令箭,我被调出离职学习,学习的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听了这一段“春秋”,半天没话。虽然我也感觉到黄厂长有些过于死板,拘泥于书本教条,算不上出色的“行动型”厂长,但这其中的原委也真令我思绪万千了。
5月15日
风波终于又从职代会上生起。今天职工代表们讨论了厂长关于三季度的生产效益问题和今年的奖金、福利问题。各组代表纷纷要求宋厂长公开答复,给大家解决工资、奖金、住房分配问题,宋厂长的腔调完全变了:调资要按国家的政策办;生产没有真正搞上去,新的拳头产品形成以前,奖金不能再往上长了;由于没有新房源,短时期内不能解决职工的住房困难;希望大家回去向本车间、本部门的同志解释一下,体谅厂里的难处。此话讲完,会场哗然。一股怒气冲天而起,向着宋厂长压过去。“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不说实话,不办实事”。可宋厂长的神态自若,不急不恼,但也不让步,反复强调要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提高分配水平。代表们火气再大也无可奈何。中间休息时,我听到几个人说:“厂长真的一分不拿,白盼了一场,回去怎么跟大伙交待呀?”“他也别高兴,这会儿你把我们全涮了,回去大伙一块泡汤,看你厂长怎么向上边交待。”“现在要是投票,我看他半数也过不了。”
唉!也真难为他了。这些日子为了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厂里那点底子都完了。为保持现在的收入水平,他已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有时不得不卖点原材料。可大家的欲望还是不能满足。当厂长可真难。国家利益要维护,职工的利益又要照顾。就象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要摔跟头,弄得上下不满意,里外不是人。
6月5日
选举已过去一个半月了。黄厂长搞技术工作去了,宋厂长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工厂生产不景气的情况依然如故,曾一度缓和下来的干群关系又开始紧张起来。我不知道宋厂长还能干多久(4年内我们的厂长已换了5任),看来没有时间、机会和必要的条件,谁都难以成功。
现在经济体制改革的大气候还不十分理想,所有权和经营权还没有彻底分离。在这种情况下要求一个厂长创造出一个理想的“小气候”,恐怕是勉为其难。而厂长任期内行为和目标的短期化,也决不是他们个人的责任,而是在这种客观环境中,在综合权衡了各种利益得失后,作出的一种选择。厂长、工人都不过是一种经济关系的代表,当着企业还没有成为独立的法人、经营者不可能做到为它的好坏向国家负责的时候,厂长很难把追求最大利润作为经营的目标。而经营者和职工把工资和福利作为追求目标的情况也不可避免。而且,它在企业中形成一股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个人难以逆转的。我想,企业难搞、厂长难当的症结也许就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