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思维”的神秘探索

周文彰

研究思维难，研究原始思维更难。难就难在原始民族尚处在人类进化初期，与我们之间横隔着几个社会发展阶段的漫长时间距离，以致任何以现代思维方式去猜度、比附和描述原始思维的努力都很难说靠得住。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一八五七——一九三九)另辟蹊径，以新的视角来窥探原始思维世界的奥秘。他的力作《原始思维》问世六十多年来，一直以其大胆的设想和怪异的结论而为学界瞩目。

读书旁证博引，运用大量实地考察资料，从原始民族日常生活中盛行的巫术观念仪式、图腾崇拜制度、风俗习惯以及原始民族的语言、计数等方面，分析和把握原始思维的本质和特点。列维—布留尔的结论是：原始思维和现代思维有质的区别，它是以“集体表象”为形式，以“原逻辑”为特征，以“互渗”为规律的“神秘的思维”。好怪的概念！看来我们还得花点笔墨稍作说明。

所谓“集体表象”，是指原始民族没有文明民族那样独立的个体意识，个体的感知就是社会全体成员的群体感知，亦即彻头彻尾社会化了的意识。集体表象是世代相传下来的，它作为一种既定的社会现实强加于个体，支配个体的感觉、思维和行为方式。所谓“原逻辑”是说原始思维不象现代思维那样遵循“矛盾律”，它不但不避免逻辑矛盾，而且专把各种彼此矛盾的集体表象不加区别地等同起来，毫不感到荒谬。因此，在原始民族看来，死人也是活人，梦境也是现实，身影也是肉体……他们对此信以为真，没有半点怀疑。

原始思维为什么会没有个体意识与集体意识之分、没有彼此虚实之分呢？列维—布留尔提出了他的学说的最核心的概念：这是由于一种独特的思维规律——“互渗律”作用的结果。“互渗”是指各种集体表象浑沌不分地相互渗透、水乳交融。原始思维的“互渗性”是生就的，无法摆脱的，它好象使原始人戴上了一副神秘的墨镜，由它观物，一切都打上了神秘的色彩。原始巫术图腾宗教现象并非根源于“万物有灵论”，而是思维“互渗”的自然结果，在原始人看来，巫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完全是同一个世界。列维—布留尔断言：服从“互渗律”的原始思维没有任何理智成分，从不追寻事物的原因和解释，“互渗”早就包容了一切事物的原因。因此原始思维活动不是真正的认识活动。

不消说，本来就颇具神秘意味的原始思维，被列维—布留尔说得更加神秘了。面对列维—布留尔如此这般“异想天开”(马林诺夫斯基语)的议论，我们不难想象马林诺夫斯基、卡西尔、列维—斯特劳斯等人是如何惊诧得目瞪口呆的。一般说，“集体表象”是可能存在的，因为在原始生产方式下，个体只能依赖于、受制于社会群体，以群体形式从事认识和实践活动。集体意识不能不同化个体意识，或者说，个体意识不能不顺应集体意识。原始思维的逻辑结构不发达也是事实。但说原始思维毫无个性特征，毫无理智成分，毫无区分能力，一切都在原始心灵中神秘地“互渗”着，就难以让人接受了。倘使这样，又如何解释原始民族能够适时耕种收获、造舟航行、找药治病，他们的心理语言能够为我们所理解、并同我们交朋友呢？当时及此后许多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哲学家异口同声地批评列维—布留尔的观点，不是没有根据的。

特别是，通观《原始思维》，列维—布留尔立论的基础令人深为担忧。前面说过，“互渗律”主要是根据大量的巫术图腾仪式概括出来的。他的不厌其烦的论证只是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巫术图腾是“互渗律”的表现和证明，“互渗律”是巫术图腾的根源和原因。这样，列维—布留尔无意中留下了有可能动摇他整个理论大厦的缺口：假如我们能说明巫术图腾的产生与存在不是由于思维的“互渗”而是出于别的原因，“互渗说”就不攻自破了。马林诺夫斯基、卡西尔等人，正是从分析巫术图腾的社会根源和文化功能入手来纠列维—布留尔之偏的(但马林诺夫斯基又明显流露出把原始思维现代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