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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来自拉美当代小说的启示

1987-07-15

读书 1987年11期
关键词:拉美作家意识

文 刃

拉美大陆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了艰难、曲折的现代化进程,文学领域里产生过几次重要的运动。

世纪转换之际,拉美知识分子精神上充满着“难以名状的焦虑”(乌拉圭思想家罗多语)。自十九世纪先后取得独立后,许多拉美国家连年的内战挫伤了一代知识分子最初的乐观、希望和抱负,向他们揭示了前进步履的艰难。对外部世界日益增加的了解,尤其是北方大国的倔起更加衬托出本大陆的落后、沉闷、闭塞。同时,本大陆朦胧状态中的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也冲击着西班牙殖民主义留下的天主教集权思想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封建传统观念。但是,当时各种社会、政治面貌尚不清晰,斗争尚未充分展开。知识界这种缺乏明确自我意识的不安的骚动,这种对精神解放的向往,便转化为文学领域里的变革动力,促成了一场第一次标有拉美印记的、并影响了母国即西班牙本土文学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在这次文学运动中,拉美大陆仍未逃脱自它进入近代以来的命运——又一次在历史的“错位运动”中实现了本大陆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处于后工业化时代的西欧、北美与工业化前期的拉美出于不同的理由,在推崇艺术、艺术家这点上获得了一,致。然而,不管存在多少荒谬,有一点是无疑的,即拉美文学家因此经历了一种美学意识上的觉醒。惠特曼、爱伦坡、爱默森、王尔德、瓦格纳等近代艺术大师从不同角度刺激着拉美作家的艺术感知。法国高蹈派对形式美的鼓吹,象征主义诗歌对于艺术非实用性、独立性、神秘性的强调使拉美作家初次意识到文学语言本身的巨大潜力、艺术形式的客观表现力。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等拉美作家大规模的创新实践首次昭示了本世纪拉美文学家的变革意识。他们反对模仿母国西班牙文学,试图创造一种新的有生气的文学语言。诗歌摒弃了浪漫主义留下的陈词滥调和主观情绪的宣泄,引进了大量新颖的象征、隐喻、突出了感觉,出现了通感和大的跳跃,产生了突出想象、强调美感的“艺术小说”、“神话小说”。然而,由于时代的局限,现代主义作家多数是政治上自相矛盾的个人主义者。象古巴作家何塞·马蒂那样意识到“文学与革命密切相关,改变语言即改变态度”的作家毕竟是少数先锋。现代主义作家虽然反对沿用陈旧的西班牙文学语言,但又蔑视他们认为落后的乡土文化,创造不出本大陆自己的文学语言,于是过多地求助于主要是法语的外来语。以“法国化”为主的异国情调标志着现代主义运动的特征及弱点。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削弱了拉美人对欧洲文明的幻想,美国对拉美国家的干涉唤醒了拉美大陆的民族意识,民族民主运动成为一股主潮。思想界的先行者提出了“以地中海国家情感传统对抗北美的实用主义”,拉美民族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民族”等不无浪漫色彩的口号。拉美知识分子的政治意识不断觉醒,这是一种强调民族本位的政治意识。同时,交通运输的发展也为拉美人了解自己的大陆提供了物质条件。作家亦一反过去模仿旧大陆的传统,转过身来面向本土。一大批以《堂娜芭芭拉》、《塞贡多·索姆布拉先生》、《旋涡》为代表的描写本大陆自然风貌、发掘本大陆民间语言、揭示本大陆社会问题的“大地小说”应运而生,在二、三十年代形成了引起世界文坛注意的地方主义文学运动(或称乡土文学运动)。但是,政治上的热情并不能掩饰哲学上的贫困。当作家们把眼光转向本大陆后,却在作品中普遍表现出一种认识上的自然环境决定论和宿命论倾向。许多作品将植根于险恶、原始自然环境之中的本地传统势力视为落后、野蛮的异己力量,而作为野蛮对立面的文明仍旧摆脱不了西方模式的阴影。不少作品的结局不是代表城市文明的知识分子被代表落后的大自然吞噬,就是文明人与野蛮人结合的大团圆。“文明与野蛮”的公式概括了这一时期作家认识上的机械论、简单化倾向。后来的印第安主义小说、社会抗议小说、墨西哥革命小说都有这种强大的民族民主政治意识背景,同时又都从不同角度显示出哲学上的偏狭。文学作品中辩证哲学意识的出现有待于现代拉美人以全人类眼光重新审视文化问题,有待于人本位进一步充实民族本位的含义。但是,民族文化的振兴却是地方主义文学的重要贡献,并在当代小说中得到发展。

与哲学意识上的机械论相对应,地方主义小说在艺术上基本采用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手法。重大的社会题材、浓郁的乡土色彩冲淡了现代主义运动造成的语言革命形势,但是淡化并不等于断裂、取消或人为的压制。后者对艺术本体论观点的开拓并未被否定,美学因素、文学性在某些乡土题材小说中仍得到发展。乌拉圭作家基罗加就是一位承上启下的代表性作家。他的短篇小说拉美风采极浓,人受制于自然的主题也带有地方主义文学的时代特征。但是,在他的深受爱伦坡影响的作品中,已出现了超越时空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死亡、疯狂、恐怖、偶然性等形而上主题,出现了淡化情节的境况小说,以及相应的结构、语言风格方面的开拓。

紧接着,二十年代末,在欧洲先锋派文学影响下,新小说的前锋就已初露端倪。处于大西洋口岸的阿根廷是拉美的重要门户,也是较早兴起工业化、城市化的国家。阿根廷作家首当其冲,成了探索文学现代化的先行者。M·费尔南德斯的实验性小说以美学形式表现哲学上的怀疑论,极力使主人翁——读者怀疑自己的真实属性。他的尝试无疑影响了当代作家的作品,如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掷钱游戏》。阿尔特的城市小说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平稳节奏,,使偶然、突变、无序成为主流,初步反映了现代人的心理。博尔赫斯更是苦心经营,创造了自成一家的简约、准确、无时间性的西班牙语文学语言风格、开放性的小说结构,率先提出了小说艺术类似“游戏”的观点,并把艺术创造自由提到本体论的高度。然而,上述创作多带有实验性的特点,划时代的巨著仍未降生。

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传统文明价值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拉美大陆也发生了包括古巴社会主义革命在内的巨大社会变动。世界变得更加多元化,更加支离破碎,却又在一种泛文化意识上进入了新的统一。拉美人感到“第一次在自己的历史上成为所有人的同代人”(墨西哥作家帕斯语)。拉美作家经历了一种较之先前的政治意识觉醒更为深刻的哲学意识上的觉醒。时代的特征开始由“史诗的单一性向辩证的复杂性,由掌握答案的把握性向挑战性的提问转移”(墨西哥作家福恩特斯语)。

新的哲学意识迅速转化为文学创作冲动。这种感受由科塔萨尔做了形象的表述。他在旅欧期间感到一种“巨大的生存意识上的震动,现在与过去顷刻间凝成一体……”,他说:“如果不是写出了《掷钱游戏》,我会跳入塞纳河去。”但是在这种新的创作欲望面前,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表现出了它的惰性和缺陷。传统现实主义中的直线发展观难以涵盖现代人的多元思维;由善恶论派生出来的脸谱化人物、庸俗社会学派生出来的格式化结构不能驾驭开放性的世界;作者主观愿望的直接披露削弱了艺术本身的魅力;装饰性的风景描写、华丽的修饰性语言成为负担。由于旧的思维方式已与旧的文学形式溶为一体,“面对寡头统治阶级构制的完善的骗局,最认真的批判现实主义也嫌无力,也只能象是内部的同谋”(拉美文学评论家本维努托语)。小说艺术面临变革的迫切性,哲学本体论的变化引起了文学观念、艺术形式的更新。文学理论本身的发展也为新的艺术实践提供了启示和依据。语言艺术的能量在扩充,时代造就了新的美感,它包括小说的虚构性、想象力、诗境、立体感、间离效果、艺术的游戏特点(意指小说是一个严谨的但具有多种组合方式的独立价值体系)等等。所谓新小说、创造性小说、文学爆炸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由于美学意识的同步成熟,作家们不断充实的政治、哲学意识得以转化为簇新的艺术语言。反之,当代小说中的一种新语言、一种新意境、一种新结构也无不透露出崭新的政治、哲学意识的锋芒。

《百年孤独》(哥伦比亚作家G·马尔克斯)讲述了一部象征拉美发展史的神秘家族史。凝重的历史内涵、犀利的批判眼光、深刻的民族文化反省、庞大的神话隐喻体系都由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神秘语言贯穿一气。G·马尔克斯为了寻找这种语言煞费苦心。当他听到有人评论说这部小说的语言象是出自八岁儿童之口后颇感欣慰。这种直观的简约语言有效地反映了一种新的视角,一种落后民族(人类儿童)的自我意识。当事人的苦笑取代了旁观者的眼泪,“愚者”自我表达的切肤之痛取代了“智者”貌似公允的批判、分析。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一种经过艺术的折射过程:被愚弄者(在这里是作者)的历史性醒悟→在艺术中表现为被愚弄者充分的自我表现—→达到唤起被愚弄者群体深刻反省的客观效果。

《人鬼之间》(墨西哥作家鲁尔弗)中的“我”接受了母亲的遗嘱回到家乡科马拉村寻找一位名叫佩德罗·帕拉莫的庄园主父亲。在“我”走访科马拉村时,死人与活人同行,过去与现在对话,人们似乎在一场荒唐的噩梦中,又似乎在走访地狱的过程中翻过了一页不忍卒读的历史,回顾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往描写农村黑暗的现实主义小说常常把富人和穷人写成泾渭分明,突出庄园制的落后、庄园主的罪恶,而本篇的作者意在呈现与大庄园制有关的整个社会、文化、心理氛围,摄取“墨西哥人灵魂的透视图”(秘鲁作家V·略萨语)。为了表现这种开放性思维,作者选择了诗化小说这一对本篇来说的最佳手段,铸造意境(尤其是渗透墨西哥人血脉的死的意境)来表现难以名状的苦难,利用诗的开放性结构、模糊语言抹煞今与昔、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的绝对界限,使人们在遍及四野的“我有罪”的哀号中辨出爱的呼唤,在这爱与恨交织搏斗的复调中,更加深切地感受整个科马拉村的祈祷:“上帝啊,把我们从邪恶的敌人设置的圈套中解救出来吧!”

《阿德米奥·克鲁斯之死》的作者富恩特斯通过结构革新“有效地取得了社会责任感与艺术天性的平衡”(V·略萨语)。小说描写一个叫克鲁斯的穷孩子参加了二十世纪初的墨西哥资产阶级土地革命战争,在战争年代里投机取巧避开了死神,战后又利用“功臣”的地位靠欺骗变成了百万富翁。小说以主人翁的个人历史反映、影射墨西哥革命的复杂进程和演变。小说共分十三个大自然段,每一段按“我”、“你”、“他”人称分三个小节叙述。“我”用现在时记叙主人翁临终前清醒的被动状态,“你”用将来时(一种表现可能性的时态)表现作者一生鲜为人知的潜意识,“他”用过去时记叙主人翁在社会浊流中自我选择(实则身不由己)的一生。小说从描写病榻上神志恍惚的主人翁开始,继之以打破时间顺序的回忆片断,每回忆完一段就回到临终的痛苦状态。最后的回忆片断是主人翁呱呱坠地的出生时刻,紧接着第十三段没有“他”的回忆,主人翁在呓语中死去。这种结构使作品形成了三个层次。第一层为自然层次。临终的肉体痛苦、潜意识的涌现、对往事的回忆完全符合一个生命垂危者的真实状况。第二层为历史展开层。克鲁斯的一生是异化的一生(我、你、他的分裂),只有死亡才能恢复他的真实面貌(我、你、他的统一)。正象“你”所表示的:“除你之外,谁也不会知道。不会知道你的存在正象所有人的生命一样,大概是由织机上的千丝万缕编织而成。”主人翁在生存竞争中是个强者,他赢得了财富、地位,却失去了真诚、爱情(为此他的良心终生忍受煎熬)。胜乎,败乎?读者在犹豫不决中更深切地感到了生存环境的险恶。第三层为神话隐喻层。小说用神话意识以生死相交的生命循环论来表现自由与必然的辩证关系等,目的恐怕在于表现集体无意识在个人、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增加小说的厚度。

这些作品之所以没有成为政治、历史、哲学的艺术图解,就在于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解析的浑然天成的艺术品,就在于它们的作者不是借文学表达意旨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或哲学家,而是具有政治、历史、哲学意识的文学家、艺术家。

拉美作家并不认为目前的小说形式是神圣的、永恒的。科塔萨尔就表示过当代作家并不完全否定现实主义。他认为文学创造是人类对周围现实的一种回答。面对和谐、有序的自然,文学家的回答可以是模仿,而在上帝已死、客观世界成为一个战场的今日,文学家的回答恐怕只能是以想象来改造现实。实际上,任何艺术形式都要经历新生、衰亡的过程,拉美当代小说也处在不断的变化中。只有那些触及艺术本质的因素成为历史的积淀,加厚着文学赖以生存、发展的土壤。同时,传统、古老的艺术形式仍在不断为现代人提供过去未曾被认识的潜在价值。也就是说,具体艺术形式的价值是相对的,但是,文学自主性的加强必然意味着进步。否则,政治意识、哲学意识的觉醒只能停留在“文学爆炸”的潜在可能,而绝不会转化成丰满的艺术实体,真正为一代饱经沧桑的作家赢来荣誉。

进入当代以来,拉美作家对文学自主性的认识进一步趋向明确、一致。对于他们来说,政治价值标准和美学价值标准分属两个不同的范畴。V·略萨严厉批评了博尔赫斯在智利接受军人独裁统治者皮诺切特授勋一事,指出文学的才华并不能减轻而只能加剧这种糊涂行为的性质,但这并不妨碍V·略萨认为博尔赫斯是一位应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最非凡、最有才智的西班牙语作家。阿根廷作家萨巴托在本国领导了调查前军人政权侵犯人权的罪行,并组织出版了一本题为《永不重现》的调查报告。当G·马尔克斯被问及萨巴托是否能成为一九八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时,他说:“我看过《永不重现》,这本书本身是一件伟大的成品,但是我认为人们因此而推举他则是个错误。如果我推举他的话,我将会提出他的另一此作品。”

真、善的意识能够促进美学领域里的革新,能够转化为美的表现,而美的力量也会超越审美领域,促进人类求真、趋善的倾向。当然这种促进不一定是急功近利式的,而是潜移默化式的。在现存社会、当今的变革时代中,文学领域里的革新更具有超文学的功能。拉美作家认为长期统治拉美思想界的实证主义“是本大陆知识分子教育的奠基石”(罗多),它有一套根深蒂固的逻辑语言。这种思维模式常以空洞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面孔出现掩盖真实历史。因此,小说家“创造一种新的语言就是说出被历史掩盖的一切真实”。“新道德观和新美学意识的结合促成了一种批判性文学,这种批判性就在于以反教条的精神来对待人类问题”(富恩特斯)。更令人欣慰的是,拉美大陆这种新的美学意识生机盎然。如果说欧美现代派文学象一首自我批判性的旧大陆的挽歌,拉美当代文学则象昔日的弱者吹响了一支充满正义感的冲锋号。我们从震颤的音符中可以感受到这片新大陆的活力。当然,文学毕竟是文学,我们不能期待或苛求它起到代替政治的作用。

相对于拉美文学成熟的渐进过程,我国新文学随着社会的迅猛开放呈聚变、裂变之势。短暂的十年中,作家们迅速经历着本应由几代人实现的政治意识、哲学意识、美学意识的更新。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们不久也将迎来自己的“文学爆炸”时代。但愿拉美作家的经验能对我们有所裨益、启示。同时,我们时时不应忘记自己是中国作家;而作为中国作家,我们不仅有艺术古国的传统审美优势,而且有大一统国度文以载道的沉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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