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复出
1986-11-01苏廷海
苏廷海
一个威震全国的厂长无端被免职,成千职工被触怒了。他们四处为厂长奔波、呐喊、抗争……强权与民心的较量持续了近三年!三次大反复,四个大回合之后,人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
哦,沉与浮,罪与功,崇高与卑鄙,愚昧与文明!——雷振科,写就了一部人生辞典……
日食,出现在部分地区
“咚!”他撞开工作组的门,怀中抱着一叠“检讨”一八开的纸,足有六十张!
摊开一看,工作组成员愣了:六十张纸,反复写着两句话:“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错了吗?”“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错了吗?”——全是正楷毛笔大字!
一个多月的停职检查,就这?工作组“们”脸拉长了。
雷振科,六十年代,河南省最高学府——郑州大学学生会主席;七十年代,四川省委书记秘书;1978年,他到郑州发电设备厂当了厂长。
四年的厂长生涯,雷振科把一个亏损企业鼓捣得年缴利润一百多万:1980年,这个厂被评为省、市先进企业;老雷也被评为市劳动模范。第二年,这个厂人均利润是全市重工系统人均利润的一百倍!
可是,几个月后,老雷竟无端被停职检查。
当然,桌面上并非毫无理由,比如:“滥发”奖金,“大手大脚”作广告、“异想天开”办大学……
新厂长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排人头:这是老雷的人,那是××的人……
凡支持老雷改革的,有的被罢了官,有的被取消了党籍,有的不给调工资……中层以上干部,就被他撤了三十多!
工人中,凡被划沾个“雷”字,都要调工种。
职工心灰意冷,满厂怨声载道,
就在这一年,工厂产值急转直下,利润降到了上年的44%。
翌年,也就是19明年,这厂出现了三个全国倒数第一;铸件废品率由9%上升到39%,全国倒数第一;福州全国电机行检评比,这个厂由中南五省第一,跌到全国倒数第一;电扇分厂人均年产量全国倒数第一。
然而,“不信邪”的大有人在。
张中森带人奔到省委;
刘秉钧带人奔向国际饭店;
四十多人联名签字上访;
成千封人民来信,雪片般地飞向市委、省委,飞向碧波荡漾的中南海……
闪电,撕开夜幕;雷声,劈裂朽木。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胜利似乎等于零
1984年6月,郑州发电设备厂要推选出一个区人民代表。
小小的区人民代表,选谁,地球照样运转。然而,郑州发电设备厂的当权者们,却草木皆兵。
他们首先宣布了三个候选人名单,实际上,只是想让人们在打印好的纸条上划圈而已;接着,又硬性规定,只准选二十八岁以下的。这就把快到五十岁的雷振科踢得远远的。
投票结果,老雷居然得了个全厂票数第一:
当权者、无权者和墙旮旯里的人,人人都感到意外。
“重选!”当权者为此专门召集了全厂大小干部的紧急会议。
根据紧急会议精神,各车间党支部书记亲自抱着投票箱,亲自监督着每个人投票,汇总上报厂部。真可谓万无一失:
汇总结果:老雷比第一次选举,又多出三百多张票!
这真是一次辉煌的胜利!
然而,老雷最终还是没能当上人民代表……
事实警告痴情者:胜利=0!
问题走向复杂化
华丽的会场,热烈的发言,轻松的气氛——郑州发电设备厂科以上干部会,正在进行。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两个戴大沿帽的警察,板着脸孔,四道利剑般的目光,紧紧盯住全场。
一副锃亮的手铐,“味嚓”卡在了行政科长刘永长的手腕上!……
据说,他和雷振科是“同案犯”——经济犯罪分子!
仅仅两个回合,刘永长便交得了雷振科受贿一部彩电的“犯罪事实”……
人们愕然!
盖有大红印章的传票,眨眼间送到了发电设备厂:“传雷振科!”
一张传票,传了一人又一人……
这哪里是什么传票,分明是一张传递政治信息的“传单”!
雷振科抿起他那厚厚的嘴唇,淡淡一笑。
1984年6月18日,《党的生活内参》登了《改革者为何被免职》,的内容。很快,省委常委、各部部长都看到了这封“揭盖子”的来信。
然而,问题的解决,还得靠郑州市委,说细点,还得靠那位兼组织部长又兼纪委书记的市委副书记。《内参》除了促使一些人更加紧了防范之外,其余作用,似乎一点也没有……
一夜发出五十四封上诉信!
沉默,不属于人民。人们以各种形式,通过各种关系,为老雷呼吁!
工具车间调度杨润亮,是位“毛遂自荐”的“官”,他曾为老雷一下子上五个新品种,立下过汗马功劳。
老雷下台,他着实迷惑过一阵子,尤其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他更是吃不准了:“老雷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他感到有点憋闷得慌,有罪快判,无罪快放,这些人,磨蹭啥哩?
他找到工作组,人家告诉他:“政治上的事,你不图,回去好好上班吧……”
他瞪着眼楞了半天,悻悻地下了楼:“奶奶的:我不懂,老子非要问一问!”
这个火燎毛性子,当即把工作服一甩,去找市纪委:“老雷究竟犯了啥条条?”
“这个……这个……”
一个人拽了拽杨润亮手中的褂子,两人走出了门:“老师傅,别管闲事,其实,也没啥,老雷就是有点不大听招呼。”
“什么?不听招呼就撤?!”杨润亮拉开粗喉大嗓门地叫了起来。“奶奶的!这不是欺负人吗?老子也不听招呼……”老杨一边嚷着,一边把小褂往府上一甩,定了。
当天,他找到新厂长,“毛遂自退”,坚决不干这“为他人涂脂抹粉做买卖”的官了。
从那,他下班二事不干,就是找人落实老雷的问题,回家就搬着孩子用的字典写状纸。那天晚上,他一连发出五十四封为老雷辩诬的信,光邮票就花了四、五元!
徐书记的剪报
台上,门庭若市;台下,门可罗雀——几千年沿袭的人间冷暖。
可老雷家不同。在台上,他忙得“小辫不沾脊梁骨”,三五天也难进趟家,谁愿意去到他家坐“冷板凳”;而现在呢,他有时间接待来客了,亲朋好友也愿意来看看这位“落难者”。
瞧瞧,话还没落音,门“吱呀”一声,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递给老雷一封没封口的信,说是徐书记让专程送来的,便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老雷打开信。奇怪,这是啥子信哟,两爿剪报:一爿是从《人民日报》剪下来的,一爿是从《安徽日报》剪下来的。老雷更加诧异了:“这报纸?”
他细读了两遍剪报。晤,前者刊登的《李良美沉浮记》,说的是安徽第一个毛遂自荐的厂长——淮北棉织厂厂长李良美搞改革险些被逮捕,后又恢复名誉之事;后者刊登的《是罪人,还是改革者?》,说的是厂长夏鼎湖坚持走改革之路,却冤狱几年,现已从牢中放出,又再次当上厂长……
老雷把剪报又翻看了两遍,才发现在一个小角上,写着三个铅笔小字“徐吉盛”。
嗯,是徐书记。徐吉盛是市纪委副书记。他曾带领工作组,到发电设备厂认认真真查过雷振科的问题,他对雷振科的作法大加赞赏。并到市委、重工局等四处为老雷鸣冤。
市委某要人,为了整倒老雷,背着徐吉盛所带领的工作组,在未核实一件实质性的错误、无一字文字材料的情况下,无端宣布:“雷振科停职检查!”后又派另外的工作组,坐阵一年,为收罗“罪状”整材料……徐吉盛对此作法极为愤慨,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现在,老徐带队到新密矿务局坐阵调查班子情况,竟还在想着雷振科,竟还让人专门送来了报纸剪贴!徐书记的意思,绝不仅仅是为了安慰,这一点,雷振科是清楚的……
是上告的时候了。老雷摊开纸,提起笔……
上百名“堵截者”
新闻,向来以敏感著称。
非候选人,且下台两年多的“超龄者”雷振科,选举得了个全厂票数第一,这不能不算一个“爆炸性”新闻。
各新闻单位,纷纷出动了。
第一个来到这厂的,是一位五十四岁的老同志——新华社记者陈子林。
一个座谈会没开好,这个厂便“炸了锅”,好几个“年轻猴”冲进了会议室,要求反映情况。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新厂长害怕了。
很快,一道命令传下:由于厂里工作繁忙,任何人不得接待记者。
当陈子林第二次来厂时,他感到异常的冷清。找谁,要么不在,要么推三阻四地偷偷溜走。
这是昨回事呢?老陈一边往回蹬着自行车,一边苦苦思索着,却无论如何揣摩不出个“道道”来……
“不要走!”老陈正低头苦思,猛听一声断喝,抬头一看:嗬!十几个大汉拦在他前面!
老陈一阵惊慌,忙跳下自行车:“你们?”
“我们是发电设备厂的工人,是向你反映情况的,已等了两个多小时。”
老陈扶了扶眼镜,把车子往路旁一扎,打开了笔记本……
老陈告别了这群“拦路堵截者”,重新蹬上自行车,刚拐过一条路口,又一群“堵截者”横在了他的面前。原来,这些工人是分几路“堵截”的!
老陈顿时觉得心里热腾腾酸楚楚的,他为雷振科如此赢得民心而骄傲,也为某些党的干部为记者采访设置障碍而痛心!
从那,不管是有人接待,还是无人接待,不论是碰到热火的脸还是遇到“冷屁股”,老陈每天吃过饭便蹬上自行车,冒着连绵阴雨,往发电设备厂奔。厂房、车间、宿舍、澡堂;省委、市委,处处留下了他那不知疲倦的脚印。四十多天,整整四十多天啊!
《“奇妙”选举的背后》一稿草成后,他又风尘仆仆地登上八次特快进京……
这位五十四岁的记者,这位原新华社河南分社副社长,仅仅为了写一篇千把字的小稿吗?!
天捅了个大窟窿
黑黝黝的天。黑黝黝的地。夜雾,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万顷沃野。
1984年7月25日的《经济日报》,以《“奇妙”选举的背后》为题,终于在三版头条位置第一次向全国人民公开披露了雷振科改革无端受打击的内幕。文中点到了市重工局负责人、发电设备厂党委书记,市委那位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人联成的上、中、下三股力量,一起整雷振科的情况……
这篇署名为本报特约记者陈子林的文章,可称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生活,向新闻提出挑战!
瞬时,冷水、污水、粪水,劈头盖脸向雷振科、陈子林、《经济日报》浇去——
“《经济日报》的报道是变相大字报!”
“写文章的作者是雷振科花钱贿赂的,现正在写检查!……”
这个厂还采取三条紧急措施:
一、不许看这天的《经济日报》;
二、打印驳斥书,共二十二条,发各车间;
三、加紧门卫,不许任何记者进门。
市委那位女副书记,却似乎很明智,她让老雷的一个同学给老雷带个口信,“我很快就安排老雷的工作。老雷的事,我没有管过,我是按市委的意见去宣布他停职的,我对他没啥。”
但是,背地里,这位副书记却在忙碌着。
她忙些什么呢?
告状:她倚仗手中之权,以组织名义出面,向中央书记处、中央宣传部、新华社等十三家不断发“状纸”:告雷振科,告陈子林,告《经济日报》;
哭诉:她听说《党的生活》要更详细地揭露这场斗争的内幕,便乘轿车找着省委组织部长,边诉边哭,终于把排上版的稿子给“哭了下来”;
放风:她已造出舆论,要为此专门召开记者招待会,要把《经济日报》驳个体无完肤;要让《经济日报》在全国读者面前作公开检查……
这一切,蒙在鼓里的老雷,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认真地记住了女书记的许诺,每天,耐心地等待着安排。可是越等越冷,又是咋回事呢?
很简单,报社不是组织部,在强权面前,无论多激烈的舆论,都是苍白无力的,这场大胜利,仍然等于0!
风,无情的秋风,正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
一个惊心动魄的夜
秋去冬来,雷振科的问题,仍是毫无眉目。
一千名职工,心急如焚。
市重工局下达了紧急通知:“明早八点,发电设备厂召开干部会,欢迎又一位新厂长上任。”
这真是晴天霹雳!
按照人们的心理,老雷应该马上上任。可没想到,竟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早几天,市里不还在说,要让老雷复职吗?为什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被愚弄的群众,激怒了,成百人连夜出动,兵分几路,到重工局、到市委、到省委……
12月13日,一个惊心动魄的夜!
深夜十一时,市长送定了最后一批职工,给市重工业局负责人挂了个电话。
“明天你们要到发电设备厂任命厂长吗?是谁让这么干的?”
“你是谁!?”
“胡树俭!”
糟了!市长出面了。管他呢,接电话的人心里想,我们也是有来头的。
“我们早已请示过了。”
“不管请示谁的,我是市长,全市经济管理干部任命,由我负责!”
“那?……”
“现在,我以郑州市市长的身份,命令你们必须撤销明天的任命!……”
郑州市委书记姚敏学到任后,着手解决郑州发电设备厂的“厂长遗留”问题了,但阻力很大。
市委常委会扩大会开了好几次,均因人数表决的比例打了个平手而无结果。
姚敏学出了个点子:在郑州发电设备厂首开大中型企业民主选举厂长之先例,让职工用选票来评判郑州发电设备厂的是非曲直,挑选自己中意的带头人!
为了不使任何人作一点手脚,市委常委会决定:选举立即进行!选举前,谁泄密,就开除谁的党籍。
当天中午,雷振科接到紧急通知:市委书记要找他谈谈。
啊!将近三年了,他雷振科心中有多少苦水要倒呀!
进厂四年,工厂由亏损到赢利五百多万,由“老大难”到省、市先进企业。我雷振科有什么罪?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哪一天不熬夜?四年春节,我何曾和妻室儿女团聚过?小女儿无奈从城里送到乡下,我为的是什么?
我五十年代是市劳动模范,八十年代还是市劳动模范,十七岁入党,几十年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而今……
就是因为局长要四间房子,我只给他一间半吗?就是因为副局长要让女儿进机关,我没答应吗?就是因为市委某领导瞎指挥,我没听吗……
不,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能耐!那么,我究竟得罪了谁呢?……
当妻子徐留英责怪他时,他曾一蹦冲出屋门,要立刻把全身浇遍汽油,到市委七层大楼顶上点火自焚,让那几个看看“我姓雷的永远光明磊落”;当在省体委工作的徐留英因受株连被免去科长职务时,雷振科曾准备停当,要带妻子到市委大门口摆茶水摊,以示抗议;当七旬老母得知儿子犯了旧章,抱病从外地赶到郑州,气得一病不起,弥留之际,雷振科扑通双膝跪倒在老母病榻前,无言叙说……
家中,冰一样的冷。刚毅果断热情温厚的留英,渐渐变了:她怕热闹,也怕冷清,她怕黑夜的恐怖,也怕白昼的光明……神经失常!一个可怕的阴影,永远笼在了这个曾经活泼可爱的女人身上……
雷振科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不把问题搞清,他觉得实在对不住年迈的老母和温顺的妻子,他决心向市委书记发一通愤慨!
“上帝”的裁决
1985年1月15日上午十一时,郑州发电设备厂突然接到市委通知:“下午两点,在炮校礼堂开全厂职工大会,不准带纸和笔,除卧床难动的和出差在外的,一个不准缺席!”
下午二时,全厂职工准时进场。
礼堂四周,布满胸佩证章,表情严肃的市委工作人员。入口处,把门者发给每人一纸、一笔。一色的炭素笔,装了满满两箱子。
这要干什么?人们面面相觑,用眼神相互询问着……
“老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扭头一看,过道边,老雷身披军大衣,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啪啪啪!”谁带头鼓起了掌?
“哗哗哗!”掌声席卷整个礼堂。
老雷站了起来,激动地向四周招招手,又静静地坐了下去。啊!四年打鱼,三年晒网,今天,他将接受着历史和人民的裁决。
市委经济部长严肃地宣布:“今天竞选厂长,不提候选人,谁多一票谁当。尔后,由厂长自行组阁。”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人人掂着选票,似有千斤重!因为它关系着这个大厂的生死存亡,关系着全厂职工的吃饭穿衣。
“雷振科”……“雷振科”;历史性的时刻终于来了:在一千二百张有效选票中,“下台厂长”雷振科竟得了一千零八十六张;而“现任厂长”仅得了一票,多么悬殊的差额,多么强烈的对比,多么有力的嘲讽!
“老雷,上台!”话一落音,顷刻间,全场掌声雷动。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雷振科。
老雷顿感心跳加快了,他一愣神,更猛的风暴向他袭来:“老雷,上台;老雷,上台!老雷……”
啊,艰难的复出!
(摘编自《报告文学》1986年第8期,原题为“谁主沉浮”)
(题图、插图:吕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