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梁粱
梁粱
马新利,1966年1月生于河南驻马店一个世世代代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家庭,身高1米81。1983年参军,现任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北京总队国旗班副班长,共和国旗手。
每天早晨,这位20岁的仪表堂堂的军人,都以每分钟120步的频率走过长安街。
每天早晨,在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的时候,他就把那面长5米,宽3米3的五星红旗升上天安门前那根高22米的旗杆。
每天的这个时刻,经过这里的行人都会暂时止步,看着国旗和太阳一齐升起。
小时候我去过洛阳、郑州,可没来过北京。我的第一理想是上学,第二理想才是参军。结果,第一理想没实现,我就当了兵,而且到北京来了。来之前我在脑子里给北京画了个样子,和洛阳、郑州比,就是大点,没啥。不论我把北京想成什么样,天安门总是中心。我从小看电影,一演北京,就是天安门,所以印象特深。真见到北京,才知道她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甭说别的,那又宽又直的大街,洛阳和郑州就比不了。天安门看上去也比照片上和电影上的有分量。
我先在新兵团训练了两个月。我知道北京武警总队有个国旗班,心里还嘀咕:不知啥样的才能去国旗班。想了几天也就不想了,谁知道国旗班今年要不要人。两个月的时间,天天是站立练习、齐步走、拔正步、左转右转、向右看齐。真累。就在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从总队来了几个人,先是给大家量个头,然后看军事动作,站啊走啊什么的。新兵团一下子就传开了小道消息,说是国旗班挑人来了。那几天我的心一直扑腾扑腾的。心里扑腾,嘴上又不能说。你总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说:“同志,让我去国旗班吧。”我知道,去国旗班是有条件的,好样的才能去。我能算是好样的吗?
后来宣布命令,我被分到国旗班。那一年,新兵团一千多人,只有5个被选中去国旗班,我们连只有我一个。战友们说,马新利,你够有福气的,怎么就选上你了?我现在才知道,选上我的原因很简单:个头高,站得直,军事动作规范,别的,不比别人强。
报到后,我马上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爹妈我分到了国旗班。我说你们知道国旗班是干什么的吗?就是早晨起来到天安门前边升旗的,可庄严,可光荣了,我一定好好干。
我满以为一到了国旗班就能执行升旗任务。没想到,一检查军事动作,还不合格。老同志说,升旗的动作一点也马虎不得,还得练。又是齐步走、拔正步、左转右转,还练敬礼。这回练得更严了,拔正步用尺子量脚掌和地面的距离,走起来用秒表掐步数,敬礼也要量角度。就这样又练了一个多月,心里那个急呀。后来又测试,正步:脚掌离地面25厘米,合格;行进:每分钟120步,也合格。于是排长就宣布了,马新利,明天你担任旗手执行升旗任务。我嘴笨,说不出当时是什么心情,你现在让我说,我就会说高兴,激动。我把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不够亮。战友们都笑了,说,小马,你要拿皮鞋当镜子使呀?我又一遍一遍地检查帽徽,看看它端正不,又用手绢把它擦得亮晶晶的。夜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把床板压得“咯吱,咯吱”响。一个老同志小声对我说:“马新利,放心睡吧,到时候自卫哨会来叫的。”其实,我哪是怕睡过了呀。我是紧张,怕做错了动作。这一夜我根本就没睡着,一直在脑子里想着升旗的全过程,每一个动作都想到了。自卫哨来叫起床的时候,我把衣服都穿好了。不知怎么搞的,最后戴白手套时,我的手直哆嗦。护旗的老同志帮我重新系好了风纪扣,说,记住要领,看你的了。
我扛旗,两位老同志护旗。我们先齐步从营房出发,向天安门正门走。天刚蒙蒙亮,故宫午门前的广场空空的,只有几个清洁工人在扫地。国旗加上旗杆有二十多斤,我一点也不觉得沉,50斤也不沉。一出天安门正门,我们就改成正步行进。三双皮鞋一个声音,“咔咔”的。当时我脑子里也没什么脚掌离地面25厘米,每分钟120步什么的,就这么“咔咔”地往前走。走过金水桥就是长安街,人行横道线那一头就是旗杆了。我们从这头走向那头。北京人上班早,长安街上已经有不少汽车、自行车和行人了。我们刚一走下金水桥,车辆和行人全停了,给我们让路。我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肩上的国旗,都看着我。我这个小兵,就这么扛着这面大旗,“咔咔”地走过脚下这条世界上最宽的大街。大街上没别的声音,就这“咔咔”的脚步声。
按下电钮,国旗开始上升。我面对天安门,望着城楼上的国徽,抬起右手行军礼。马达“吱吱”地响,我们几个人一直面对天安门行军礼,直到国旗升到旗杆顶端。这时候,太阳正好全都出了地平线,又圆又大。
当天,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我今天第一次担任旗手,一直把国旗升到旗杆顶上。国旗是和太阳一齐升起来的。你们猜升旗的时候我想什么来着?什么也没想,就是在心里哼国歌呢,象收音机里广播的那样。
从此,我就是天安门的旗手了。
每天升旗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必须保证当太阳全都露出地平线时,国旗正好升到旗杆顶上。这样,一年四季升旗的时间就不一样,最早4点,最晚7点40分。不管几点升旗,都有很多人来看。有上班路过的,也有专程来的。有的还带着孩子从很远的郊区赶来。有时候,学生们还有组织地来。我们升旗、敬礼,他们也站成整齐的队形,身子挺得笔直,向国旗敬礼。每到这时候,我心里都热烘烘的。
也有下雨阴天的时候,太阳出不来。不管太阳能不能出来,国旗照样准时升起。
当个旗手,任务也挺多的。除了升旗以外,每天还要在太阳落山时降旗,平时还要护旗。可是,总的来看,还是挺单调的。说单调吧,国旗班的同志还都挺热爱这一行,都说,别看每天就这么几样,翻来覆去的,可每次感受都不一样。这可不是唱高调,自从我当了旗手以后,就觉得自己大了不少,总想,我以前怎么那样,太简单、太幼稚了。
来国旗班之前,只觉得当个旗手挺光荣,挺神气的。到了国旗班,特别是升过旗以后,亲眼见到了那种场面,才开始懂得什么是国旗,才知道五星红旗在我们中国人心中的地位。干时间长了,就真的爱上国旗班,爱上国旗了。凡是在国旗班干过的同志,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岗位,提干也好,复员也好,都不愿意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旗手姜福来。他复员了,回河南老家。临走的那天,他要求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早晨,他去升旗了。出发前,他就象我第一次升旗时一样,把帽徽和皮鞋擦得锃亮。中午,他已经拿到了晚上回家的火车票,又要求最后一次参加降旗。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在天安门前向国旗行军礼。他一直把国旗送回营房。回来后,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旗子。忽然,他“哇”地一声哭了。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子汉失声痛哭。他脱下军装,背上行李去火车站了,什么也没说。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站在这面国旗下就会产生一股爱国之情。我们天天站在这面国旗下。
护旗也是我们的事。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都要站在旗杆下护旗。白天站岗,常有人来问我们:“国旗为什么是红色的?”“红色象征着我们共和国建立所走过的艰难历程,象征着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是烈士用鲜血换来的。”“为什么是五颗星?”“一颗大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颗小星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这些阶级在党的领导下为建设新中国而团结奋斗。”“这些星为什么是黄色的?”“黄色象征光明,代表炎黄子孙。”“为什么早晨升旗晚上降旗?”“国旗和太阳同步,象征祖国是太阳。”“国旗升到顶要用多长时间?”“2分零7秒。”每次我们都认真回答。这时候,我们都觉得挺自豪。有时候,学校和单位团组织还请我们去讲课,讲国旗。我没想到,自己这个农村娃能在北京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谁也猜不出我们这些旗手喜欢什么。告诉你吧,我们喜欢风。上岗的时候,一有风,我心里就喜滋滋的。一刮风,国旗就展开了,就飘起来了,五颗星看得清清楚楚。风一大,旗子就在空中飘得忽啦忽啦响,老远就能听见。这声音真带劲。三九天刮大风,只要听到国旗的飘扬声,我心里就暖洋洋的。周围的人听到这声音都会抬起头来看着这面国旗,有些人还喊:“听,这声音,真棒!”
我很自豪。我守卫的国旗不仅中国人敬仰,外国人也敬仰。前几天,我正好上岗,来了一大群日本人,非要和国旗合影,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忽啦一下子站在我身边,地上摆了一大堆照相机,请人帮忙,劈里啪啦地拍了半天。一天,我们刚刚升完旗,走过来一个老人。他说他是新加坡华侨,出去几十年了,回来看看,今天特意到天安门来看升旗的,一定要跟我们合影。我们同意了。照完后,他挨个和我们握手,含着眼泪,连声说:“谢谢,谢谢国旗卫士。”他问我们知道不知道以前在中国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我们说在课本上读到过。他又问我们知道不知道美国以前有个麦卡锡主义。我们说不知道。他说麦卡锡主义是歧视华人,排华的。我们说我们看过电视剧《雾锁南洋》,写的就是新加坡华侨的事。他说,那时候,华人被叫作“猪崽”贩卖到美国去,惨极了。我们这些新加坡华侨以前也受尽了洋人的欺负。现在好了,中国强大了,没人敢随便欺负我们了,见到五星红旗我就觉得亲得很,觉得有靠山。老人走了,后来还给我们寄来了合影的照片。我现在更觉得自己的职务是多么神圣,多么庄严了。
守卫国旗挺神气,也挺辛苦的。不说别的,在别的地方站岗,总有一个岗楼可以遮风挡雨的,守卫国旗可不行。总不能在天安门广场安个岗楼吧,那样太糟践广场了。所以,刮风也好,下雨也好,我们要上岗就那么没遮没拦地站在露天。这可是实打实的“露天作业”。一年三百多天,什么天都得在那站着,也挺枯燥的。特别是夜里上岗。挺大的一个广场,白天热热闹闹,夜里没人,也没车,特静。半天才有一个游动哨过来,打个招呼,问一下情况,马上又游动走了。这时候,真觉得有点冷清、寂寞。可想一想,我守的是国旗的旗杆呀,明天早晨还要在这里升旗呢。这样心里也就踏实了,站得更直了。换岗下来,一个人穿过静静的长安街,心里觉得很舒坦。我又守卫了一天国旗,没出问题,早晨国旗会按时升起来的。
今年元旦,正好轮到我升旗。那天,我们正步走过长安街,来到旗杆下。我们有个规定,每逢重大节日,在升国旗时都要奏国歌,哦,不是奏,是用录音机放。元旦啦,“五一”啦,国庆节啦,都要放国歌。我按下电钮,国旗开始上升,国歌响了。这次广场上是真响起了国歌,不是象平常那样,我在心里哼着她的曲子。这是新的一年的头一天,我亲手升起国旗,看着五星红旗和太阳一块儿升起。有人说,你真幸福,看见了1986年第一个太阳。我也这么想。
好大一个中国,有10亿人,单单我当上了天安门前的国旗卫士,真幸运。我也有遗憾,别人不觉得,可我认为是个挺大的遗憾。那就是我还没在国庆节那天升过旗呢。我才20岁,还能干几年。在这几年中,我一定争取在国庆节那天,在国歌声中亲手升起五星红旗。
现在中国不存在有闲阶级,也没有钱多得发愁的巨富。甭说花钱坐上航天飞机到地球外逛上一圈,连私人小汽车也寥若晨星。中国的主要交通工具有两样:公共汽车和自行车。
在北京坐公共汽车,简直是玩命。她是8路汽车709车组的售票员,一个文静得近乎娇弱的姑娘。她每天要和五千多玩命似的乘客打交道。
我当售票员是半路改行,自己要求的。高中一毕业接父亲的班,我先在运输公司工作,搞后勤。那时候天天坐337路,好家伙,真挤。其实也不是车装不下,车厢里有空地,可乘客全堵门站着,不往里边走,售票员也不管。我边挤边生气。后来,我就想当售票员。办调动还真办成了。
1983年6月,我来到8路车队,上了709车。一干上才知道,当售票员真不容易。可既然干上了,就得干好。先是得熟悉路线环境。外地人进北京,两眼一摸黑,一上车不说到哪站下,却说去什么什么单位。我哪知道呀?看着人家挺着急的,我心里忒不是滋味。人家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挺信任你的,可你什么忙也帮不上,多不是事呀。不知道就问吧。8路车从光明楼到黄寺,将近13里,24个站,我就一个站一个站地查访。现在你问我吧,8路沿线的胡同啦,机关啦,工厂啦,我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这一关过了,我心里挺高兴。
报纸上净批评公共汽车售票员,说外地人听不清售票员的话。我刚跟车的时候,就用北京话报站。北京话跟普通话不太一样,说起来“嗷嗷”的,还特快,嘴再离话筒近点,那声儿,就象含着个热茄子似的。那会儿,我一报站外地乘客就问:你说什么?听不清啊。我再说一遍,还不行。结果,弄得人家不是没到站就下车,就是坐过站了。我一想,这毛病准出在我说话快和儿化音重上。没别的办法,练吧。练了一段时间还真有长进,现在可没人反映我说话不清楚了。我每天早晨6点半上班,1点零7分下班,跑三圈半。这三圈半要说多少话呀,报站、检票、回答问题、介绍沿途概况。人家说一个合格的售票员一个班下来说的话,等于朗读了一部中篇小说。多少字算中篇小说?我不知道。一次,从妇产医院上来一位乘客,到崇文门下,5站。下车前他对我说:“同志,我给你数了一下,这5站,你一共说了369句话。”说这么多话,还得说得每个字都让人家听清楚,可累了。
如今的人,不知为了什么,火气特别大,公共汽车成了发火的好地方。你在北京坐车跑几圈,不碰上三个五个打架的算我白说,有动嘴的,也有动手的,男的打得满脸花,女的撕巴得披头散发。其实,打架的原因简单极了,无非就是你踩了我一脚,我挤了你一下。我遇上这样的情况就赶紧劝,说,车太挤了,踩一下碰一下免不了,您二位就多包涵一点,少说一句就没事了,谢谢您了。这么一说,多半就打不起来了。车上乘客闹矛盾,售票员得管,售票员要是不管,非热闹不可。
有的时候,乘客还跟售票员打起来。这,有的售票员有责任,有的乘客成心找茬。外地人挺怵北京的售票员,说北京的售票员能骂,能骂三天不重样,骂出花来。这多不好。我不骂,不会骂,也不想骂。满嘴的脏话多恶心。一次,一个外地农民上车,大包小包的,上车特慢。我看他已经上了第二级台阶,就关了车门。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骂开了:“你妈死了,急着奔丧去啊!”还有好些更脏的字眼,我学不出来。我心里委屈啊,眼泪差点掉下来,可我忍住了。我没还嘴,看他的东西多,我叫他把大件的放在售票台旁边。他快下车时,我对他说:“同志,对不起,刚才我关门早了点,没夹着您吧?您东西多,下车甭着急,我帮您递。”那个农民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说:“大姐,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是个浑人,您饶了我这次吧。”车上的人都笑了,他更不好意思了。当售票员得受得了委屈,要不然整天都得和乘客打架。
坐车不买票,北京叫“蹭车”。这些人,不知“蹭”了国家多少钱。有的人号称“百日蹭车无事故”,就是说,长期白坐车没被售票员发现。到百货商店不交钱就拿走东西,算偷,得法办。坐公共汽车不交钱,不犯法,没辙。当了几年的售票员,我观察了一下,“蹭车”人的成分有变化。以前是外地人和农民“蹭”的多,现在是老人和年轻人多。特别是时髦的姑娘小伙子,别看舍得花大钱打扮,就是舍不得花毛儿八分的买票。对这些人,抓不是办法,有的,一抓一罚,非打起来不可。我的办法笨得很,乘客一上车我就一个一个地问:“您有票吗?没票请您买票。”一个“您”,一个“请”,说得乘客心里挺舒坦,这样,多数人就买了票。到站前,对那些要下车的乘客我也客客气气地问一遍:“您下车吗?请把票拿出来。”有的人一看就是没买票,准备“蹭”。对这些人,一是得问到,二是事先给个台阶让他下,他觉得混不过去了,就会赶紧掏钱买票。如今,常坐我们这趟车的人,下车前都主动出示车票、月票。乘客主动出示票,我心里感动极了,这是大家尊重我呀,这时候我就说:“谢谢,请您收好。”有的乘客说,坐709号车心里热乎乎的,就是有月票也想再打张票。
当个售票员够苦的。夏天热,冬天冷,得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还没有节假日。我真羡慕小巴(小公共汽车)和的士(出租汽车),劳动条件好,收入也高。羡慕归羡慕,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调出去不当售票员了。现在很多人都说自己的工作不好,没劲。可什么工作好,有劲呢?反正是别人的好。我不,售票员这工作挺光荣,也很重要。如今北京没有什么也不能没有售票员。我知道,干这一行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哪儿那么多惊天动地呀!我是个普通人干的是普通的工作。我就想把自己的普通工作干好,让老百姓都方便。
每天早晨我4点半就得起床,洗洗涮涮,吃点东西,润润嗓子,就得准备说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的话。干了一天,挺累,挺枯燥的。可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