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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梁粱

中国青年 1986年7期
关键词:海南岛火车

梁粱

吕京1957年生电影演员

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山东泰安。原来是县,后来改成市了。孩童时期有过不少梦想,要干这个干那个的。我老去铁道边等着过火车。火车一来就高兴得不得了,跳,喊。火车过去了,还追着跑一段,要不然就捡几块石头朝火车背后扔去。然后再等第二列。我希望这火车有一天把我带走。去哪儿不知道,带走就行。我设想一些场面:我从外头回来了,带回一大堆礼物,这是爸爸的,那是妈妈的,老师的、同学的也不能少。我同桌有个女孩儿,用一杆特别大的黑钢笔,老攥不住,我带的礼物中就有一杆钢笔,很小,花杆的,就送给她。(笑)还得编能上火车的理由,这么着那么着,怎么编也不充分。后来终于想妥了:当列车员!(笑)这是我做的时间最长的梦。不切实际是吧?但很美。后来还做过别的梦,都不如这个美。人为什么到老到死也总怀念童年?怀念什么?我以为,就是怀念童年的不切实际。

高中毕业,我当了炊事员。我不隐讳,我对这个职业没兴趣。蒸馒头,剁白菜。我把这工作当成一种责任来干,被动地完成任务。我现在刀功还不错,一天三十棵白菜,剁出来了。(笑)我老要求值夜班。清静。发好面,封上火,就没事了。然后就一个人躲进小屋里胡思乱想。想一些美一点儿的东西。剁白菜不能胡思乱想,得精神集中。值班小屋里有耗子,我想累了就逮耗子。后来考戏剧学院,命题小品就是“逮耗子”,正好考到我看家本事上了。我给他们逮了一回,逮得主考老师拍案叫绝!(笑)

还说火车。我去上海考戏剧学院,上了火车。我说了,我童年的梦,就是和火车在一起的。那天真的上了火车,我却突然感到惆怅。我觉得一下子把握不住自己了。我甚至想,还是别让我考上吧。考不上还回来,回到这个已经习惯了的环境,过我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当然,这种心情只是一刹那。可这一刹那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后来我分析自己,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的惰性。渴望开辟新的生活,但机会真的来了,却又对现状依依不舍或者对未来望而生畏。

就在那趟火车上,我生平第一次遇见一个演员,真正的,不是业余的。他坐我对面,一看就气度不凡。我当时穿件破棉猴,脚上是双压边布鞋,畏畏缩缩地捧着一本“斯坦尼”。他主动和我搭话,而且料事如神,一看就知道我去考上海戏剧学院。分手的时候,我拿出一个小本让他题几个字。他写了:祝你成功。这小本我一直留着。他叫徐福昌,是部队文工团的。现在过去八九年了,我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火车上的那个毛孩子。

后来我自己也当了演员,这才知道,演员并不神秘。我们从事的不过是一种劳动而已。有时候很枯燥,一个镜头拍十几次,一个场面折腾半夜。还有,被人支配。你可以有想法,可以再创作,但得服从一个前提:导演认可。有一个流行的观点:演员不过是导演手中的一件道具。有时候我甚至想,男人真不该干演员。因为对男人来讲,总是更乐于支配人而不是被人支配。不过静下心来讲,我还是喜欢演员这个职业的。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都让你称心了,别人还活不活了?(笑)况且,演戏毕竟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情。每接受一个新的角色,都会给你一种新鲜感;每上一部新戏,你都会进入一个新的生活范围。你扮演的人物被观众理解、认可、接受,你会领略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慰。还有一条,这个职业应了我小时候的梦想,坐着火车到处转,尽管不是列车员。(笑)

我跟你说有件事很怪:我坐火车经常路过泰安,而且常常是夜里。有时候是特快,根本不停的。但每次车过泰安,我准醒。有时我早早就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但一过泰安,马上就醒。(笑)我也回去几次,带着礼物,给父母、老师、同学。不过没有那支花杆钢笔。那个女孩早嫁人了。(笑)

我到电影厂四年了。拍过四部电影:《星星星》《不该发生的故事》《无声的雨丝》《咱们的退伍兵》。还拍过电视剧,干过场记、副导演什么的。

我走在街上从来没被人认出来过。我演的全是小角色,近景和特写一般用在主要人物身上。对大明星来讲,走到哪儿都被人围住看,确实烦恼。但当个电影演员谁都不认识你,又未免有点凄凉。(笑)一般来讲,演员的知名度和成就成正比。所以谁要问一个演员“你想不想出名”,等于一句废话。我也想出名。不过我清楚自己具备的条件。从形象上看,导演们更倾向于让我担当滑稽或幽默角色。这种角色往往只是主菜的佐料。从功力上看,我还欠缺点东西。我只能积攒功力,等待机会,慢慢来。我现在正拍一部片子,叫《城市与口哨》。我在里面第一次演主角。效果怎样还得拍出来看。

我这几年变得现实多了,不再爱胡思乱想。我媳妇对我的评价是:有小欲而无大求。她也是演员,在上海小有名气,还是新长征突击手和三八红旗手什么的。她老说:“吕京,我得等等你。”我问为什么。她说:“在中国,妻子比丈夫有成就,丈夫就不舒服了。”我说:“没有的事!”可说心里话,还真有点不舒服。(笑)

我刚办完从峨影厂到上海人艺的调动手续,进我媳妇的单位,解决两地分居。按我的想法,是要让我媳妇调到成都去,峨影厂也同意了。我不喜欢上海,太挤。给人的感觉是除了商店就是逛商店的人群,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我媳妇和她的父母都希望我来上海而不是她去成都。你知道,对很多上海人来讲,上海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笑)我不喜欢上海,但我喜欢我媳妇。所以只好来,来和上海人一起,分享他们的骄傲。

调令一下,我媳妇给我来了封信。一张纸,就写了一行字:“我什么都不说了,你懂吗?”我离开成都前,陆小雅老师(电影导演,女)也送我一句话,她说:“唉,我发现中国的女人还是很幸福的。”

也许有一天我也写个剧本,我一定争取把这两句台词用上。王进发1955年生海南岛澄迈县东兴农场农民

王进发1955年生海南岛澄迈县东兴农场家民

(满眼绿色,海南岛真美!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沿着弯曲的小路,我来到了绿色海洋中的一个小岛屿——王进发的小屋。他正忙着给屋旁的菠萝园垒石墙。我握住他伸来的左手,一怔。原来,他的右袖管空荡荡的。)

我的右胳膊怎么回事?嘿嘿。反正是不大光彩。人可能都有不大光彩的事。你得明白什么是不光彩。

过去我是个穷光蛋。现在当然也不算富。你看我住的房子破破烂烂的。不过,我有信心。好房子算什么?想盖就能盖起来。要盖就盖好多年不过时的。

过去可是想也不敢想。我是个孤儿。1973年中学毕业后,公社照顾我,让我到东兴农场。那时我真是个“无产者”。除了两身粗布衣服,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呢,做一天工才两三毛钱,吃饱肚子就不错。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把你限得很死。你去城里就得请假,不批准就不能去。我最怕插秧和砍甘蔗了,整天喇叭里喊:“中午不休息,热天还要加一班。”有个小病都不准请假,干那么重的活,一顿只有4两饭。我很怕喇叭响,有时做梦都吓得跳起来。到处都讲“以粮为纲”,旱地也要种水稻。没办法,那是上边的命令,那时我简直成了机器人,队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好象自己没长脑袋。我总在想,要是有一天能自由自在地干活该多好。可是我不敢对别人讲,说不定别人会说我“思想不好”。

嘿嘿……(说到这儿,他只是笑。眼睛朝屋外看。陪同我的团委的同志鼓励他说下去)虽说我的日子苦,可到了20多岁,还是想成家。看到和我一般大的人陆续结婚了,心里不是滋味。我想,难道天下穷人就都要打光棍?热心人给我先后介绍了两个姑娘。头一个在我屋里坐了十几分钟,眼睛四下看。越看我心越凉。我这屋里有什么可看的,空的。她很冷淡地说声再见,走了。第二个姑娘干脆没进屋,在门外扫了一眼就走了。这两次失败,使我得出一个教训,象我这样的人,不能攀高,应该找比我条件更差的。这样牢靠些。

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寡妇。她个子很矮,又黑又瘦的,比我大好几岁,还带着两个孩子。我想这回差不多了。我不嫌她,她也别嫌我。果然,她对我一见钟情。她说她喜欢我忠厚老实。我当然不是十分满意的。可是穷,就得降低条件呀。我们俩来往挺密切,她总是体贴照顾我,在我们很快就要结婚的时候,有一天她来找我,对我说:“我经过考虑,决心和你分手了。”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她说孩子要上学了,可是交不起学费。咱们两口好说,孩子怎么办?我一听就明白了,她嫌我穷。我火了,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会富起来的!”她不住地摇头。我知道她不信我的话。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信。我苦苦哀求她,看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抛弃我。她说:“光讲情分有什么用,人不吃要饿肚皮。”

这件事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比朝我脸上打耳光还难受,连她那样的女人都看不起我,我算什么男子汉,我还怎么有脸活着?不行。我得找她讲理,挽回我的面子。除了穷,我哪一点配不上她?我三番五次去她娘家找她。她不出来,我就坐在她家门口。你还能成年累月不出门?当时看热闹的围了很多人。公社也来人劝解,让我不要“无理纠缠”。公社干部说:“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你可以找更好的嘛。”旁边有人说:“他连理发的钱都没有,上哪去找更好的呢。”人们都笑起来了。我真是又恼又羞。人再穷,也得要脸面啊。

1979年6月23日早上,我终于把她“等”出了家门。我拉着她去公社评理。我要告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却要嫌贫爱富”。走到公路上——就是你们来的那条路上,正好迎面来了一辆汽车,我顿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的奇耻大辱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我们同归于尽,到阴间做夫妻吧。我拉着她一起朝汽车撞去。汽车刹车来不及了。她跌倒在汽车旁,平安无事,我却躺在车轮下……

人们把我送往海口市医院,在救护车路过南渡江大桥时,我痛醒了,一翻身,发现右胳膊没了,我喊叫起来:“把我扔进南渡江!”几个人上来把我按住。我还是发了疯似的喊。

1980年初,我捏着空袖管回到农场。虽然领导和公社团委的同志不断来安慰我,我还是万分悲伤。我想,过去我有两只手,混到这般地步,眼下只有一只手了,还指望活出什么名堂来,真不如当初跳进南渡江了。有一次,我听见别人说,王进发少一只胳膊回来,农场又要多一个累赘,我火了。我活得再窝囊,还不至于成为别人的累赘。我真想远走他乡去讨饭。

没想到政策好了,各个生产队都要求承包。我就承包了20只羊,还养了一头猪、100只鸡。在劳动中,少一只胳膊真费劲。比如砍喂羊用的灌木,能砍不能抓,不抓就砍不了;砍完了又不能打捆,捆完了又上不了肩。真是困难重重。别人要帮我,我婉言谢绝了。我既然活下来了,就得活得象个样,让别人看看!第一年,我收入了600元。平生头一次感到手头有钱花了。第二年,我向丢荒多年的美令岭进军,开垦荒山,种上了三亩甘蔗。1982年又扩种三亩甘蔗,还有胡椒,喷啧,胡椒赚钱好厉害哟。你们北方吃的胡椒,都是我们海南岛产的。种胡椒要挖坑,我用胳肢窝夹着锄把刨。后来又把锄把截短,一只手抡着刨。别人挖三个,我才能挖一个,累得浑身汗。每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什么是苦。1982年我收入2,300元。到了1984年,我承包了15亩荒山,全部种上菠萝,还同别人承包了一口水塘,放养了10,000多尾鱼苗。那年收入9,000多元。1985年又种了益智2,000株,柑橘2,000株,营造丰产林50亩。真是一千不可收,越干胆越大。

过去两只手不敢想的事,现在一只手都干成了,主要是政策好。再一个就是动脑筋,再一个就是苦干。不干不行。去年9月,乡政府号召群众捐钱建学校,我捐了200元。我的名字第一次上了红榜,而且是第一名。有人说:“进发,你又没小孩,捐钱干什么?”我说:“这是我的心意。我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让我们的下一代好好读书吧。别象我一样没出息。”那一天,我感到很兴奋。觉得活得有些名堂了。我想,人活一辈子,得留下个好名声,得活出个样子。光靠别人同情不行。人家给你一碗饭吃,心里会说你没用,看不起你。

王争丽1965年生河北石家庄郊区人

我1984年高考,差几分落了榜,就去石家庄郊区棉纺厂当了工人。我在报上看到进发的事,心想一个残疾人这样坚强,了不起。我就给他去了信,表示我的敬佩。我去信,他也回信,就这样……(她的脸红了)

去年8月,进发来北京卖胡椒,路过石家庄。我们算是初次见面了。他邀请我去海南岛看看。我一口答应。我在电影、电视上见过海南岛:海滩,椰子树,美极了。

我向厂里请了15天假,瞒着父母来到海南岛。我只对四姐说了,她答应替我保密。海南岛离石家庄可真远啊,火车,汽车、轮船、好几天才到海口市。乡领导都惊动了,派车去海口市接我,为我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妇联主任一直陪着我,和我说悄悄话。真象人说的那样,海南岛有椰子的地方就有人情。

到了进发住的地方,我才知道这儿没路,没电灯,交通不便,离海远着哪。一切不象我想的那么好。进发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可不能勉强。我对你坚持对台政策,来去自由。你呆够了,我出路费送你回去。”

四天以后,我准备回去,进发买了菠萝给我送行。我走到广州,突然改变主意了,决定返回海南岛。进发问我为什么不走了。我说:“我一路思想斗争挺激烈。海南岛虽然条件差,可真是个好地方,种什么长什么。都是中国的地盘,在哪过日子不一样?北京上海有什么好的,车多人多,烦死人了。”

我留了下来。去年10月和进发结了婚。白天我们一同下地,晚上吃完饭,就在一起谈我们创业的规划。我们现在虽然困难挺多,可是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哪有干不成的事呢。我可不是贪图享受的女孩子。我鼓励进发把10,000元都投入到生产中去。柑橘一株要两块钱,我们一下就买了2,000株。进发要给我买家具、衣服,我说:急什么?等我

们的柑橘、菠萝丰收了,能收入几万元,再买也不晚。

今年春节,我回了趟家。我真怕妈妈骂我一顿。我做了那么大一件事,也没跟妈妈商量。没想妈妈见我回来很高兴,没说什么。到了初三,我想回来,妈妈说:“去就去吧,报纸上不是说,胡总书记也在海南岛过年吗?”我妈妈真好。她还说,有机会也要到海南岛来看看呢。

刚才你说菠萝树在哪儿,哈哈,我原来也以为菠萝是长在树上呢。走,去我们的菠萝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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