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萨斯为何没有长眠
1986-07-15朱国宏
朱国宏
重读《人口原理》
马尔萨斯没有长眠,至少可以列举三个事实为证:一、举凡涉及人口问题,言必谈马尔萨斯及其《人口原理》;二、无论中外,马尔萨斯人口理论总为人口学者所津津乐道,虽褒贬不一,却绵亘至今;三、评价马尔萨斯在人口学说史上的地位问题,迄今仍是学术界的一大难题。一九八五年联合国巴黎人口统计学会议上,以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压倒多数票赞成立即再版马氏《人口原理》一事,亦可佐证。马尔萨斯为何没有长眠?其阴魂为何迟迟不散?
既是剽窃大师,又是集大成者
当年轻的马尔萨斯把《人口原理》的第一版——《试论人口原理——读高德文、康多塞及其他作者的推理,论人口原理对社会未来进步之影响》——作为匿名小册子交给出版商时,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正是这本和他父亲炉边夜话时偶然谈论高德文《研究者》而引出的小册子,竟然会使他从此一举成名,也从此声名狼藉。
《人口原理》在马氏生前共出版七次。一版再版,篇幅也由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演化为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鸿篇巨制,由一本通俗易懂的介绍观点的论文演化为一部艰深难懂的学术论著。这一方面确立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引出了一场延续到二十世纪的旷日持久的论争。
贯穿于马氏《人口原理》始终的是其“增殖原理”和“制约原理”,但是,就在他展开和论证这两个原理的“均衡”理论时,马氏采用了高明的剽窃手段——直接的和间接的——用以阐明其人口问题上的观点。如他所承认:“我下面阐述的最为重要的议论决不是新东西,成为它的基础的原理,一部分是根据休谟,而更详细的则是根据亚当·斯密博士的论证。”(《人口原理》初版前言)再版时,马氏也承认,他的观点很多人早已发表过了,而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些被别人表达过的思想放到一个更大的体系中去,为其所用而已。马克思说他运用了“无耻的熟练的剽窃手艺”,是不无道理的。
但是,被一些人口学者称为“一代宗师”的马尔萨斯毕竟不是拙劣的抄袭者,作为剽窃大师,他的高明就在于同时他又是前人成果的集大成者。这不仅因为在他之前尚且没人企图系统阐述人口问题,而且因为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他的人口理论。尽管他的理论体系并非无懈可击,甚至自相矛盾,其论点也是相当反动甚至荒谬的。但一方面他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出笼恰到好处,另一方面完成了作为人口思想集大成者的任务。也正因为这样,一些人口学者称马氏为“人口学之父”或“人口学的先驱者”而奉为至尊,而“马尔萨斯的窘境”也成了人口问题的代名词。
这样,自然地,后人对他的指责就不仅仅是他的理论本身的漏洞和缺陷,而且也在于他的理论来源问题。但综合考察的结果,我们会发现,就其理论实质而言,褒贬不一的原因并非出自他本人,而是其理论基础。而它的对立面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口理论。也许可以说,马尔萨斯没有长眠的主要原因,在于马尔萨斯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人口理论的根本对立而使其一直延续到今天的结果。
马尔萨斯与马克思分野的焦点:两面旗帜
对于何谓马尔萨斯主义问题,学术界尚无定论。但就其人口思想而言,其实质是显然的。一言以蔽之,“人口决定论”乃是马氏理论的主导思想。而一开始,马氏的人口论就遇到恩格斯和马克思的抨击。马克思主义认为人口并不能决定社会历史的发展,它在社会发展中只能起促进或延缓的作用,而其决定作用的是社会经济的发展,这里姑称为“经济决定论”。
可以说,“人口决定论”和“经济决定论”的本质区别决定了马尔萨斯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分野,因为二者一起竖起了两面色彩不同的旗帜。这也是《人口原理》不同反响的基本聚焦点。
如前述,马氏把“增殖原理”和“制约原理”贯穿于《人口原理》的始终,归结起来,可列为三个命题:一、人口增长必然受生活资料所制约;二、除非受到强有力而又显著的抑制,在生活资料增长的地方,人口必然增长;三、人口发展与生活资料保持同一水平是人口抑制的结果,这些抑制又可归结于道德的节制,罪恶和贫困。其实质在于把人口过程看作是纯粹的自然过程,把人口因素当作社会发展的决定因素。因此,马尔萨斯把诸如人口过剩、失业之类的社会现象归之于人口问题的后果。
而马克思主义则认为,人口过程也属于社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社会经济因素。人口发展必须与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而人口问题如人口过剩、失业之类的社会现象归根到底不是人口本身引起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不在于马尔萨斯的所谓抑制,而在于改变生产方式,消灭私有制。当然,马克思主义也并不是认为人口增长越快越好,而是认为,“人类数量增多到必须为其增长规定一个限度的这种抽象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但是,……正是那个社会,而且只有那个社会才能毫无困难地做到这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五卷,第145—146页)
可见,马尔萨斯和马克思是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竖起自己的旗帜的。他们的根本分歧在于:第一,对于人口过程的认识不同,马尔萨斯认为是自然的过程,马克思则认为是社会的过程;第二,对人口过程决定因素的认识不同,前者认为人口因素决定一切,后者则认为起决定作用的是社会经济因素。第三,对人口问题产生根源的认识不同,前者认为“自然法则”作用的结果,“罪恶和贫困不可避免”,后者则认为,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只有变革生产方式才有可能根本解决人口问题。
马尔萨斯和马克思的根本对立,导致了两大派系的诞生,也为后来的论争埋下了伏笔。这是马尔萨斯没有长眠的最终根源。
马尔萨斯主义与适度人口论种种
马尔萨斯至今没有长眠,有其客观的基础,那就是,人口问题始终是世界各国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到了近现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马尔萨斯的“人口决定论”是正确的。马尔萨斯没有长眠,跟他的追随者以及众多信徒的“不懈努力”是分不开的。尽管在对待马尔萨斯的“遗产”问题上,他们曾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争议,但毫无疑问,马尔萨斯的衣钵是被完整地继承下来了。如今,安然地躺在“颂词水晶棺”里的马尔萨斯,已经被换上了漂亮的尸衣,除了那副显得苍白的脸孔外,人但所能看到的还有那些眩人耳目的美丽的色彩。这不能不归功于马尔萨斯的后代子孙借尸还魂的本事高强。
应该说,使马尔萨斯声名狼藉的并不是那些追随者及信徒。他们毕恭毕敬,对马氏的胡子或者头发加以修理,以为修正或补充;他们永远面带微笑,而且显得十分公正。
马尔萨斯的临终遗嘱注明“人口增长有快于生活资料增长的倾向”,因而必须采取种种抑制方法。那么,如何解释呢?他的子孙后代自然得为此煞费苦心。
既然“人口决定论”认为人口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根源,罪恶和贫穷不可避免,那么,总得寻找一条“幸福之路”吧!这条路最早是被英国经济学家艾略温·坎南找到的,那就是“适度人口”。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应该保持一个适度的人口,使工农业生产达到“最大收益”的人口是最理想的人口。因此人口必须适度,否则就是人口过剩或者人口不足。
但是人口的发展无法终止在一条线上,于是,马歇尔出来修正适度人口论,认为应该是保持一个适度的人口增长率,而不是人口数量。卡尔—桑德斯则认为,还应当考虑到自然环境、技术发展等因素,这样看来,适度的人口密度的做法似乎更为可取。阿·索维干脆说,适度人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最理想的目标,定下一个目标,然后朝这个方向努力吧!那么,标准呢?阿·索维开了一个详细的偏方,以为这样可以包治百病。而事实上,并没有谁去服这帖良药。
于是,光是温和的劝告是无济于事的了,那就应该高声呐喊,让人们振聋发聩。保罗·凡·伊尔里奇郑重宣布:人口行将爆炸,人类的灾难就要来临。罗马俱乐部也不甘落后,危言耸听地列举了一堆《增长的极限》的数字灾难,仿佛明天就是人类的末日。《生存之路》在于让人口列车急剧刹车,“零度增长”或者“增长停滞”都是灵丹妙药。
但是,他们始终不认为这跟生产方式,跟社会经济的发展有什么内在的关系,津津乐道的是人口问题,双眼直瞪的还是人口问题。想来,马尔萨斯该在九泉之下为其后代子孙抚掌含笑了。
甚至,连一些被驳得体无完肤的论点,马尔萨斯的信徒们也想为其翻案或正名。如凯恩斯、萨缪尔森认为马氏“这些观点在今天仍然适用”。《经济学家》也以《马尔萨斯是否长眠?!》为题为马氏的理论大唱赞歌。
应该指出的是,虽然马氏的信徒的理论只不过是《人口原理》的翻版,但是,这种翻版本身也采用了科学进步的成果,使分析手段更臻精密,这也无疑使其镀上了一层金粉。同时,他们也的确“发展了”马尔萨斯的“人口决定论”。
“两种生产理论”与马尔萨斯主义批判
马尔萨斯没有长眠的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与马尔萨斯主义两大阵营的对垒。这种对垒一直延续至今。这固然与马尔萨斯信徒的“不懈努力”有关,同时,也跟另外两个因素有密切关系:一是社会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与社会主义社会的对垒,是两面旗帜对垒的客观基础。马尔萨斯的理论是为资产阶级所欢迎的,自然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另一个因素是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尔萨斯主义的批判。
这种批判自然是自马克思、恩格斯而始。虽然他们都没有系统地论述过人口原理,但基本的理论是确立了的,那就是“两种生产理论”。
简单地说,“两种生产理论”包含着这样的思想:一,“根据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马恩选集》第四卷,第2页);二,社会发展是物质资料生产和人类本身生产这两种生产的统一;三,两种生产“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马恩全集》第三卷,第33页)
显然,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是与马尔萨斯的“人口决定论”根本对立的。“两种生产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人口理论的基本思想,也是批判马尔萨斯主义的理论基础。但长期以来,似乎前者做的工作比较多,而后者则较少。虽然对马氏《人口原理》的批判时有所见,但大致说来,跟马克思恩格斯当时的批判没有多少变化,用于对付新形势下形形色色的马尔萨斯主义者,这种批判显得有点苍白,这无疑也给马尔萨斯主义者的借尸还魂有了可乘之机。甚至,有些同志还提出“肯定马尔萨斯的合理部分”的问题。实质上这种观点是错误的,“经济决定论”和“人口决定论”是无法调和的,企图“肯定合理部分”不仅做不到,而且容易引入歧途。但这种思潮也反映了马尔萨斯没有长眠的孤魂游荡。以下几点也许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一、人口具有自然的和社会的两大属性。马克思主义承认这个事实,并认为决定人口过程的是社会经济因素,自然的因素是次要的。马尔萨斯则认为“自然法则”决定一切。真理和谬误往往只相差一步,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辩证理解上,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偏误,一些认为马氏言之有理的人,往往也只看到人口的自然属性的一面。
二、人口的急剧增长,尤其是本世纪以来,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在死亡率开始下降的同时出生率持续增长,这似乎给人类的前途带来了忧虑。而这在马尔萨斯主义者看来正是“自然法则”在发生作用。这种似是而非的事实往往容易蔽人耳目。而事实上,象控制人口这样为其增长规定一个限度,马克思主义是承认这种可能性的,并乐观地认为“不难做到”,中国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因此,马尔萨斯的“人口决定论”无法解释。
三、因为人口的自然属性和世界人口的快速增长往往容易蔽人耳目或转移目标,如果再加上教条主义,那么,对马尔萨斯主义的批判便会显得苍白而没有说服力。一般说来,有两种批判方式:一种是照搬马克思的原话对马氏《人口原理》进行批判;一种批判过于简单化,甚至连原著都没读过,或就其某一论点进行批判,这样便出现了断章取义的批判法和用归谬法来推翻马氏人口理论的做法,这显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四、《人口原理》是鸿篇巨制,篇幅浩大,内容也相当复杂,这不仅使马氏理论出现漏洞,也使批判者无从下手。而马氏的含混其词又常常具有障眼法的效力。如在人口增长与物质资料生产的关系问题上,似乎马氏也主张二者必须相适应,和马克思主义是相通的。而实际上,建立在“人口决定论”上的马氏人口理论,其所以要强调二者的关系,原因在于他的三个命题,而这三个命题与马克思主义人口理论是格格不入的。马尔萨斯无法给出人类幸福的宏伟蓝图。
由此,我想到,对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并不是有无合理性或可不可以借鉴的问题,而是如何认识其人口理论及其实质的问题。对于形形色色的新马尔萨斯主义,其对人口问题的某些分析技术等属于方法论范畴的东西是可以也应该借鉴和利用的,但究其实质内容不过是《人口原理》的翻版而已,实质上不过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辩护的理论,这些理论和观点是应该摒弃和批判的。当务之急,可能是如何建立新时期完整的马克思主义的人口理论体系问题。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者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
(《人口原理》,〔英〕马尔萨斯著,马箕等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六一年版,2.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