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俗文学
1985-07-15时辑
时 辑
近半个世纪之前,郑振铎先生给“俗文学”下过一个定义:“凡不登大雅之堂,凡为学士大夫所鄙夷,所不屑注意的文体都是‘俗文学。”
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近一个时期来,忽而勃兴。它闯入许多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他们消遣娱乐的手段,也成为文化界人士一个议论的话题。对于这么一种活生生的文化现象,你怎么分析?它是好,是坏?该提倡,反对?你也许压根儿没读过这类作品,也许只听有人谈到过其中一些离奇古怪的内容,也许……但不论如何,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你不能不关心它、了解它,因为它纵然同你的生活没直接关系,却正在悄悄地影响千百万工人、农民……,尤其是其中的青年,说不定包括你的亲友子女。
《读书》编辑部带着这样的问题,邀请一些关心俗文学的专家学者,进行漫谈。看来,郑先生几十年前的对“俗文学”所下的定义现在似乎得稍为改一改了,因为从漫谈的情况看,中国当代的学人,不论自己的论点各异,都并没有鄙夷这个文学品种,而是在热情满怀地关心它的发展成长,分析它的成败得失。
学者们的结论满简单:应当欢迎通俗文学的健康成长,也应当正视问题,纠正偏差。不过,对我们说来,重要的是听听他们的分析和论证。首先,从整体来看,俗文学的勃兴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对这一点,文学研究所的刘再复同志明确地答复说,这是——
群众审美需求的苏醒
他说,“有些同志认为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创作自由的产物,我不赞成。这种现象的产生,我并不感到突然。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国人民处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困之中,整天忙于阶级斗争,审美需求处于沉睡状态。近年来,尽管我们的国家还有不少缺点,但从总体上说,确实进步了。民主生活开始正常化,人民的衣食改善了,社会安宁,因此,长期沉睡的审美需求觉醒了。而我们的严肃文学,由于种种原因,还不能满足这种需求,因此,人们就到俗文学中寻找满足,这就刺激了俗文学的大量生产,也刺激了想以此赚钱的报刊大量产生。因此,这种现象归根到底,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这类极左文化政策的一种惩罚。”
女作家戴晴也持类似的意见:“大禁锢之后民众对书的渴求既然出现,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市场既然已经存在,就得有产品供应,就得有人生产、有人经营。于是有了俗文学的勃兴。这是中下层人民文明萌动的一个信号,是政治开明经济繁荣的反响,是政治家们应当感到欣喜的事。我自己的《最后一个椭圆》之类的书,大概没有多少人看,这种自知之明还有。而去年夏天,在九江看到刘兰芳受到成千上万人那样热烈的欢迎,真让人感动。俗文学作者不应当受排斥与歧视,而应作为文学队伍的一支,得到爱护与栽培。”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黄伊听说有这么一个会,出于对俗文学的关心,也来参加讨论,并且告诉我们不少值得注意的情况。他认为群众对俗文学的需求由来已久。“文化革命”前,传诵最广的几部小说如《创业史》《红旗谱》《红日》等印数都是一百多万册,有一部在文学史、文代会上很少提起的通俗文学作品《烈火金钢》,印数还达到三百万册。前几年出过一本《括苍山恩仇记》,一年之内也印了一百多万册。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情况过去没引起充分注意,现在已开始得到重视,有关方面正在研究加强俗文学作品的出版工作。
学者的特点是善于寻根究底、探微见著,因此,漫谈的中心问题还是俗文学本身,话题很自然地集中到——
俗文学的内涵和功能
冯其庸同志正在研究中国文化史,他认为“俗文学是一种历史现象和社会现象,可以说,文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杭唷杭唷派。所以一定要划清它跟纯文学的界线就较难。但一般来说,俗文学的特点就在于它的传奇性。这里固然有许多超乎现实的神奇东西,但也并非全是不好的,鲁迅就曾编过《唐宋传奇集》。这类传奇式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发展青年的想象力,激发青年的热情,激发他们辨别是非善恶的正义感。”
美学理论家李泽厚也为编辑部请来参加了这次讨论,他主张要注意研究俗文学的特点,以了解为什么读者接受它:“与我们的纯文学不同,它的一个特点,恰恰是要离开现实,搞些幻想的非现实性的东西,如曲折离奇的案情,神乎其技的武侠,刀光剑影,血痕足迹……,日常生活中根本不会遇到或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们生活单调或疲劳的时候,就想看看这类东西。所以我赞成刘再复的意见,要多元化。由于人们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素养,不同的情绪心境,便有不同的需要。我们看武打电影、滑稽电影,看完后笑笑,很舒服。俗文学的另一个特点是人物单纯,好坏分明。这当然公式化,但它本不要你老回味、思考,看过就可以忘。”
李泽厚认为俗文学还涉及一个人性问题。“中国人早就说过,食色性也。这在阶级斗争没有时就有,阶级斗争消灭以后还会有。在俗文学中,反映了这一情况。山歌中就有很多情歌。当然还有好奇心等别的本能。武侠小说,男的就比女的爱看。正如男孩比女孩爱玩枪打仗一样,这中间恐怕也有个本能问题。西方有些人把表现动物性本能说成是人性,当然不对。但我们如果只承认人的社会性而完全否定它,恐怕也不全面。食呀,色呀,打仗呀,这些动物性,怎样变成真正人性的东西,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通俗文学突出了这问题。”
李泽厚在会前就向我们提起,俗文学的兴起是一种世界性现象。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特别邀请从美国考察大众文化回来的陈尧光同志(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参加座谈。他介绍了国外大众文化流行的情况,特别指出美国学术界现在也开始重视通俗文化:“学术界的很多人对通俗文化在美国公众现实生活中的巨大影响,开始予以注意。六十年代末在俄亥俄州成立了‘通俗文化协会。该州的博林·格林州立大学首先开设了通俗文化的课程。接着其他有些大学也相继开设这类课程。譬如我在那里作研究的伯克利加州大学,就开设了‘哥特式小说、‘西部影片等通俗文化的课程。”另外他还谈到“在国外喜欢读侦探小说的,不一定只是文化水平较低的人,有些高级知识分子,如英国著名作家毛姆,自称读过数以百计的侦探小说。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也喜欢读侦探小说,作为消遣读物。”
戴晴认为俗文学和纯文学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恰如有人喜欢昆曲,有人偏爱豫剧;有人跳迪斯科,有人打少林拳;有人嫌莲子羹无味,偏要大葱蘸酱……。对待文学,有人偏重理性,偏重于人生的思索与开拓,以为这才是文学美的真髓;可有人偏着意于快感和欢愉——作品使他神飞意驰、让他乐不可支,美就在其中了。”
纵然如此,在座的学者们并不赞成过分溢美俗文学。刘再复一方面认为俗文学的兴起是“群众审美需求的苏醒”,同时又尖锐地指出,目前盛行的俗文学本身有其弱点,应当努力加以提高,而这正是——
作家使命感之所在
刘再复说:“我国有些传奇小说是比较健康的,如《三侠五义》;读后确实能产生想象力、正义感甚至英雄主义等积极的社会效应,但也会产生小生产眼光等弊病。有些则是不健康的,例如《野叟曝言》,就非常荒唐、庸俗,这是应当加以排斥的。如果把传奇文学放在整个文学的审美价值系统中,就应当承认,它是处于比较低级的价值层次中的。传奇文学,总是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缺乏丰富的人的内心世界,只能给人一种刺激性的满足,带有明显的原始思维的特点,就是把人写得很离奇,很简单,艺术趣味很低。因此,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是不应当去追求这种东西的。如果一辈子都去写这类作品,大约不会有什么出息。”他认为“中国的小说从总体上看动作性很强、传奇性很强的作品太多,而思想深邃并富有人性魅力、人性深度的作品太少,这是一个很大的弱点。我们的作家应当克服传统的弱点,对社会对文学都应当有责任感,不要去迎合俯就,而应当努力提高人民的思想境界,让自己的作品发出美的精神火花。”
一直以谨严著称的作家蒋和森同志,在会上多次提出要克服俗文学中的商业化现象。他说:“如果一般地提通俗文学,现在大概没有多少人反对。其实,文学的通俗性并不影响文学的卓越成就。丹纳曾称莎士比亚的作品,‘它们的通俗性是不可摧毁的。但目前流行的所谓通俗文学,按其内容,很大一部分是武侠、侦探或风流故事之类。侠客、拳师、警长、艳女是这类小说的主人公;而离奇荒诞的情节,祖师秘传的绝技,貌似揭露实则展览犯罪行为甚至色情的描写,成了这类小说所以畅销的秘诀。如果再配以‘无头女尸之类耸人听闻的标题,那就更加起到以广招徕的效果了。还有一些野史传奇也属此类,就不去多谈了。如果有些庸俗的作品在古代和西方出现,有它历史的社会的原因,那么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人,难道还需要再去重复那一段历史的蒙昧吗?倘若如法炮制,甚至以此作为猎奇逐异的理由,岂不犯了时代的错误?从目前通俗文艺所出现的这类现象,仿佛告诉我们:文艺是不能商品化的,如果在这个领域内单纯追求经济效益,那就势必为多销而制造出许多迎合低级趣味的精神产品。”
冯其庸同志也认为目前的俗文学作品有不少问题,他希望“把我们比较优秀的传统通俗文学作品整理出版让群众读。对现在创作的一些较好的作品,包括某些较好的武侠小说,也可以让大家读,不会有多大坏处。同时我们当然应该严肃管理那些起不好作用的作品。从长远说,我们只有努力发展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老习惯才能被新形式所代替,通俗文学才能真正繁荣起来。”
戴晴认为俗文学作品主要问题是精品太少,水平太低,艺术魅力太差。此外她还有一种看法,认为说教文学也在败坏中国文学的声誉。现在有的刊物,往往把说教文学放在头条抵挡一阵,跟着再拿一些耸人视听的东西提高印数。这种现象说明什么,值得研究。
事实上,读者对俗文学作品也正在进行汰选。文化部出版局的钱锋介绍说,曾经风行一时的传奇小说《霍元甲》,因为类似题材的书出得多了,在北京书市上已经从畅销书变成“搭配书”。当然,我们单靠这种自然淘汰是不够的。除了对质量过于低俗的、在行政上加强管理外,重要的是,必须创作出现代的优秀的通俗文学作品来,同时要从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对通俗文学问题进行认真的研究——这是全体与会同志的一致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