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果

〔日本〕星新一　李有宽

“我是多么爱你啊!”S先生坐在阳台上的一把椅子里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称心如意的幸福表情。

“我也是深深爱着你的呀!”正在庭院里悠闲自得地散着步的S夫人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答道。

一切都沉浸在极其和睦的气氛之中。

这里是座落在山脚下的一家高级疗养院，跟嘈杂喧哗的大城市迥然不同，风景秀丽，空气新鲜，清静宜人。明媚的阳光洒遍了整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山林，这幢优美的别墅也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这幢别墅并不太大，但却是用大理石等优质建筑材料造成的，显得精巧幽雅，别具一格。庭院里是一大片平坦的绿茵茵的草坪，周围是翠绿欲滴、枝叶繁茂的树林子。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巍巍青山绵延起伏，蔚为壮观。

S先生夫妇结婚已经将近四年，始终在这儿生活着。S先生根本就不必辛辛苦苦工作，因为他有着一笔数目相当大的财产。

可是，笼罩在这儿的和睦的气氛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S夫人虽然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在脸上仍然不免要隐隐约约露出几丝不满的神情。

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S夫人还不满四十岁，青春的活力和女性的魅力还没有完全消退，看上去依然妩媚动人，风韵未减；可是S先生却已经是年逾七旬的高龄老人了。

“啊，好象是非吃药不可的时间了吧。”S先生听到台钟敲了几下，无精打彩地说。

“是呀，该吃药了。”S夫人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镶有宝石的亮闪闪的高级手表，说着便返身走进屋去。接着，就拿着一只盛满水的玻璃杯和一个装有药片的小纸包，来到了S先生身边。

“我实在是不喜欢药片和医生之类的玩艺儿。唉，差不多每天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吃药，真是麻烦透了。”S先生愁眉苦脸地嘀咕着。

S夫人不知不觉地漏出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既然如此，那就别勉强，不吃药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那可不行。为了心爱的你，即使皱着眉头也必须把这药片吃下去。”

S夫人赶紧点了点头，竭力弥补着刚才不慎失口所造成的漏洞，用十分温柔体贴的口气说道:“嗳哟，那可是真的呀。如果你死去的话，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怎么办才好啊。我也一定会很快地死去的。为了我，请你忍耐一下，把这药片吃下去吧。”

“是，当然要吃的。”

S先生皱着眉头把药片吞下，然后轻轻咳嗽了几声。

S夫人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药片?”

“是以前一位朋友给我配的。他既是我的好朋友，又是一位医生，总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呀。”

S夫人离开了丈夫，拿着玻璃杯到厨房里去洗涮，她一边洗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究竟是什么药呢?如果停止服用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最近以来，S夫人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欲望，忍不住要想试试看，不让他吃药的话又将怎样?当然，不用说，这并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对她来说，这历时四年的婚后生活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原先所预想的时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迫不及待地要想赶快回到大城市去过那种豪华奢侈的生活。当然，只要离婚或者逃出去的话，马上就能获得自由。可是，由于S先生这一大笔财产没有什么法定的继承人，所以，一旦丈夫死后，所有的一切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自己的财产。如果放弃这种继承权径自出走的话，未免太不合算。并且这也和自己当初定下的计划背道而驰。

结婚以后的第一年里，她看着老态龙钟、步履艰难的丈夫，心中暗想:这老家伙不是很快就会死掉吗?她忐忑不安地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忍气吞声地过着日子。

在第二年里，她悄悄地祈求死神，快点帮助她早日实现这个愿望吧。她咬紧牙关，度日如年似地过着日子。

在第三年里，她失望地发现，丈夫虽然已经是七十开外的老人，健康状况也不太好，平时又很少出门，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看上去没有丝毫临死之前的症候，好象离坟墓还远着呢。她不禁怀疑自己当初是否打错了算盘，有时不禁唉声叹气，自认倒霉。这两种不同的想法相互交叉，造成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只是借助于惯性的力量，她才得以勉强度过光阴。

现在已经是第四年了，再也不能听天由命了。老是这样株守下去，那一天恐怕永远也不会到来。事在人为，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来实现这个目标……她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非下这个决心不可，同时硬着头皮一天一天地捱着日子。

眼下S夫人终于决定采取行动，着手进行准备。她趁着到街上去买东西的时候，悄悄地买了许多药回来。可是，那并不是什么毒药之类的东西。如果让丈夫把毒药吞下去的话，一旦被人查出来可不得了，肯定会作为杀人犯而被判处死刑的。她所收集的不过是些小苏打、阿斯匹林之类极其普遍的药。就象酒吧间里的服务员要制作一种新的鸡尾酒时的心情一样，S夫人决心要制作出一种假药，使夫丈辨别不出味道来。

S夫人瞒着丈夫悄悄地干了起来，一会儿加点食盐，一会儿又减去些砂糖，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独特的研究工作。经过好几天不懈的努力，总算是发现了一种比较合适的比例，看来这种味道是能够把丈夫骗过去的。

第二天，S夫人终于决定进行试验了。

“喂，到吃药的时间啦。”

她把一杯水和已经换了另一种药片的纸包递给了S先生。

“唉，又是吃药，简直麻烦透了!”

“可是，不吃是不行的呀。为了你所深深地爱着的我，还是把药吃下去吧。”以往S夫人总是不太情愿地说出这句话来的，可是今天却成了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并且，连S先生百说不厌的口头禅今天听起来也感到是带有真情实感的了。

“是呀，为了心爱的你，即使皱着眉头也必须把这药片吃下去。”

S先生轻轻地咳嗽着，就着杯子里的水一口气把药片吞了下去。由于他对药片感到非常讨厌，因此绝不会在吃药的时候去细细地品尝味道的。看来他根本就没发觉今天的药片跟往常有什么不同之处。

S夫人松了一口气，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高兴地叫了起来:“你真的是在为我着想啊!”

“当然是真的啦!”

——第一天登台演出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不，对她来说，到现在为止每一天都是在演戏，只是从今天开始才有了真正的生活意义。

“不知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你好象变得性情开朗，活泼愉快，更加美丽可爱了。”

“是那样吗?好吧，为了我，请按时吃药吧。”

“是，为了心爱的你，即使皱着眉头也必须……”

3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还是一口气把药片吞了下去。

从此以后，S夫人天天把自己制作的假药冒充原来的药片给丈夫吃。而且她丝毫也没有觉着在良心上受到什么谴责，因为这并不是在让丈夫吃毒药呀。

S夫人开始过起了满怀希望的日子，因为她正在用双手把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天一点一点地拉到眼前来。

可是，S先生的身上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显著的变化。就象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S夫人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丈夫身边，希望能够发现一点儿不正常的症候。

那究竟是治疗什么毛病的药呢?也许是治疗高血压的药吧。S夫人悄悄地在每天的菜肴里增加了大量的动物性脂肪，并且故意把菜烧得很咸。可是，S先生并没有显示出什么马上就要病倒的迹象。

也许是治疗心脏病的药吧。她假装闹着玩，悄悄地躲到丈夫背后，猛地大叫一声，试图把他吓昏过去。可是，这仍然是无济于事，S先生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什么心肌梗塞之类的急症。

S夫人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究竟是什么道理。难道这种用小苏打和砂糖混合制成的药恰巧对丈夫的病有着特殊的疗效……

S先生那位做医生的朋友定期把那种真正的药邮寄来，在装药片的纸袋上写着简单的注意事项:

请务必连续服用本药。

——既然要连续服药，那一定是耽误不得的重病。S夫人一想到这一点，立刻就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连续不断，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掉换药片的工作。也不知道是这一方案开始奏效了，还是S夫人自己的心理作用所产生的错觉，过了不久，她开始感到S先生的健康况状好象有点儿恶化了。

“今天你怎么好象精神有点儿不太好啊?要不要去叫医生来?”

S先生终于说出了她盼望已久的话。

“我最讨厌医生了。身体衰弱是由于年龄太老的缘故吧。可是，为了心爱的你，哪怕恶心得呕吐，我也要坚持服药。”

现在S夫人已经不打算阻止丈夫吃药，只是每天满怀信心地干着掉换药片的工作——不管丈夫患的是什么病，只要他吃不到该吃的药，早晚会完蛋的。

果然，大约过了两年之后，S先生终于一命呜呼了。附近的一位医生闻讯赶来检查了一下尸体之后说道:“这是自然衰老而死。找不出什么别的特殊致死原因。”

于是，从葬礼开始到下葬，一切都平安无事地结束了，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纠纷。S先生的遗孀装着十分悲痛的样子，但心里却暗暗得意——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出来与我争夺遗产。不过，有一点却难以理解，医者说丈夫是自然衰老而死的，那么，自己亲手制作的那种药片究竟是有效吧，还是无效?

不管它，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过去，管它有效还是无效，最重要的是当初所制定的计划已经全部实现了。这一大笔财产名正言顺地继承下来，并且她还完全恢复了自由。

必须把这幢山林里的别墅卖掉，然后搬到大城市里去住，把失去的岁月夺回来。在当今的社会上，只要有足够的金钱，无论什么样的幸福与乐趣都是可以得到的。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大城市，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尽情地享受着。有一天，一位客人前来登门拜访。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却素不相识。他十分沉痛地说着表示悼念的话:“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去世。想必您一定非常悲伤吧。想当初，他可是从心底里深深地爱着你的呀。”

“是啊，我也深深地爱着他……”她用一种无限怀念的口气答道，接着又反问:“……对不起，您是S先生生前的好朋友吗?”

“是的，我是做医生的。”

“那么，这样说来，您就是以前一直送药来的……”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对方。

对方点着头回答说:“正是那位医生。差不多有六年，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地为他配药，从未间断过。”

她满腹狐疑，有许多话想问对方，但首先从无关紧要、不致露馅的地方着手问道:“这样说来，必须付给您药钱吧?”

“这一点请不用担心。作为好朋友，我是免费赠送给他的。只要能够为他带来幸福我就很高兴了。那么，他一定是按照我写在药袋上的嘱咐，不间断地每天按时服药的吧。”

她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答道:“当然是啦。他明明对药片之类的东西非常反感，但还是皱着眉头把那种药片吃下去。并且每次吃药时都要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所以……”

对方听了这话以后就高兴地点着头说道:“是那样吗?这就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可是，S先生的遗孀却忍不住问道:“那种药到底是治什么病的呀?据说他是由于自然衰老而死的呀，这样说来，并不是生病……”

“是呀，他确实不是一个体质十分强健的人，因此要比普通的人衰老得稍微快一些。”

“那么，那种药是……”

“也许这件事情他很难对你启口吧。在跟你结婚以前，我对他的健康状况作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发现他体内有大量的结核病菌。这是一种极其顽固的病菌，无论使用什么杀菌药都难以奏效，因为它能产生抗药性。”

“是那么一回事吗?”她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可是，根据我的估计，由于病情发展相当慢，所以他可能会等不到病情恶化就因衰老而死亡的。因此，我告诉他，别把这病放在心上。虽然是传染病，可是……”

“什么?传染病?……”S先生的遗孀顿时脸色变得苍白，失声惊叫了起来。

但是对方却胸有成竹地安慰着她，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请放心吧。在连续服用这种新型药片的期间，结核病菌是被严密地控制住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四处传播的可能性，因此决不会传染给任何人。他虽然平时对吃药之类的事情深恶痛绝，但也许是为了不让心爱的你传染上这种可怕的病菌吧，所以就……”

(白冰摘自《外国文学报道》1984年第1期)

(插图:万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