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
1984-08-20杨益言刘德彬
杨益言 刘德彬
编者按:《大后方》是一部描写抗日战争时期、以“陪都”重庆为中心的全景文学。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下,大后方的人民群众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热潮,刘湘的川军也沿江而下奔赴抗日前线……人民的奋起,却使蒋家王朝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一面暗中与日寇勾结,一面加紧迫害共产党和大后方的抗日军民,分裂川军,破坏我党统一战线。一时间,大批特务涌入重庆、成都,使大后方笼罩上了恐怖的乌云,共产党的地方组织被迫转入地下……
这里选登的是,“中央军”入川后,蒋介石瓦解川军,吞并四川地盘,刘湘为自身利益和民族大义,接受了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主张,出川抗战。这些章节在《大后方》中属精彩的部分,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有特色,它体现出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威力,生动地塑造出了华兴文、林胡子、刘副官、刘湘、宋福堂这样一些人物形象,可以帮助青年读者了解过去的历史,以及我党领导大后方人民走过的艰难曲折、可歌可泣的革命道路。
选编这些章节时,我们作了一些删节和串连,将分九期陆续刊载,以飨读者。
《大后方》全书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又是一个星期天,林涛心里有事,很早就醒了。他今天的事特别多,特别重要,都是林胡子要他做的。前两天,因为参加校外活动,耽误了数学、英文课,他得抽空补习。林胡子讲过,学业成绩不好,就很难得到同学们的尊重和信任。他觉得林胡子的话很对,说不定下次见面时,林胡子还会抽考他的功课呢。更重要的是林胡子要他今天到机场的事,他更觉得需要认真思索一下。到机场那些穿着特别讲究的人群中去,应该穿得体面一点,还要买一份今天的《新蜀报》,那上面刊有欧亚航空公司班机到渝的旅客名单。把它拿在手上,才象接客人的样子。还有,别动队昨夜在行营附近储奇门、南纪门一带街口——通向珊瑚坝机场的唯一通道——垒了沙包,断绝了交通,不知今天拆除了没有?……
一想到这些,林涛翻身下了床。他打开箱子,把妈妈为他过生日缝的、还未穿过的府绸衬衣取了出来。他刚刚穿在身上,就听妈妈在隔壁说:“涛儿,学校今天是不是要到汪山郊游?爸爸给你准备的干粮,在碗柜里头,别忘了拿走。”
林涛自然不会忘记这件事。他到机场接头以后,就准备过江到汪山去和同学们一道爬山。这也是林胡子交代过的,要经常参加同学们的活动,才能广泛地团结群众。他应了一声:“妈,我晓得了。”林涛把乱蓬蓬的头发梳了梳,顺手把英文、数学课本塞进小包里提着,轻手轻脚下了楼。开了门,抬头一看,天才蒙蒙亮。不过,街上已有挑水、挑粪的人来来去去了。他反手锁上门,径直向中山公园走去。一早到那里去练拳、读书的人很多,他到那里去复习一下功课,不会引人注意;再加上那倚山建筑的公园地势高,只要天色稍微亮一点,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清储奇门一带别动队的警戒撤了没有。
林涛在公园找到了一个僻静、有灯光的地方,把英文课本摸出来,把需要补习的地方,默默地看了两遍,天色便大亮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天上的云霭完全散开,只见天际一片湛蓝,万里无云,这天气在雾城自然算是难得的了,欧亚航空公司的班机一定能准时到达!林涛从报贩手里买了份《新蜀报》,上面果然刊有这趟班机到渝的旅客名单。恰在这时,山下人声鼎沸,他抬头望去,只见储奇门一带街口的沙包正在移开,戒严已经解除,挑水的、挑粪的、抬滑竿的人流潮水般向街口涌去。林涛把报纸一卷,也顺着人流,向珊瑚坝机场走去。
林涛的心思完全集中在机场接头的事情上了。搭乘班机从武汉来的人,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同志。机场离行营不远,近来,这一带一直是由别动队严密监视控制的。为了确保来人的安全,林胡子昨天傍晚曾叫他到郊外大溪别墅二十三号,把一封信面交别墅的主人——四川头号大军阀刘湘侍从室的刘一仲副官。林涛赶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一阵优美动听的提琴声,正从别墅里传出来。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一推门,门竟自开了。灯光下,只见一个满头黑卷发、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拉着一支曲子。听到林涛询问的声音,这人才把琴从颈边移开,原来他就是林涛要找的刘副官。林胡子叫林涛把信送到就走,他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更不知道这个拥有花园住宅的主人是朋友,还是革命的同志。直到林涛回去,向林胡子说信已交到,林胡子才告诉他,刘副官也要赶到机场去,只要林涛在机场找到搭乘班机来的同志以后,就去找刘副官,他会设法把来人安全地送到应该去的地方。这么一说,林涛才意识到,刘副官一定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遗憾的是,当时竟没有把他看得很清楚。林涛一边努力回忆着刘副官的形象,一边不断地抬头四面探望,寻找着附近有没有象刘副官那样的人。
刚走下河坎,滚滚东流的长江波涛声便盖过了人流的嘈杂声,使人觉得大地也被这流水声所震撼了。突然,人丛中发出一声声叫喊,竟压住了这江流的巨吼:
“听,桐君阁杀梅花鹿了,今天杀三只,才这么热闹!”
“哪里是杀梅花鹿?背时的,聋子!日本军舰天不亮就在江面上演习,我的天,又撞翻木船了……”
“你还听不出,明明是飞机在吼!”
河风嘶吼声中,种种音响混杂在一起。天空中传来飞机的嗡嗡声愈来愈大,河坎上的人们,立刻汇集成了一股股人流,再也不去过问别的声音,只顾通过一条从浅水滩边用鹅卵石填垫起来的便道,经过一座浮桥,向浮在江心的珊瑚坝涌去。迎着耀眼的阳光,林涛从水面上看见了一个青年军人的影子,抬头一看,那个青年军人正是他在到处搜寻的刘副官。他站在浮桥桥头,一处十分当道但并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已不是林涛记忆中的小提琴手形象,而是一副戎装佩剑、军容整齐的军人打扮。他戴着宽边大军帽,领子上缝着一颗金泡泡的少将领章,只是由于他那总是凝神深思的双眼和露出的几丝卷发,才使林涛把他认了出来。刘副官两眼一眨,接着几乎是觉察不出的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就在这附近等你!”说完,就迈着青年军人那种特有的步伐,向浮桥一侧走去。
依近浮桥的河坎边上,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和一辆黑色轿车。轿车的车灯旁竖着一面小旗,上面隐约可见“刘主席侍从室”几个字。旁边,站着穿草鞋、着灰布军衣的川军岗哨。他们和站在浮桥两头那些挺胸直腰,趾高气扬,穿黑色高统皮靴、着灰卡其军装的别动队神情完全两样。这两种不同装备的士兵遥遥相对,使林涛想起了昨天在小什字街口川军和中央军对峙的情景。那时,林涛路过那里,正好看见几个川军士兵被别动队命令在街头罚站。从别动队的大声呵斥中,林涛才弄清楚这些川军被罚站的原因:有的是违反了别动队行人靠左走的规定;有的则仅仅因为灰布军衣破了,或者草鞋烂了,就被别动队抓住“整饬军纪”,一边罚站,一边训斥、辱骂。穿着大皮靴、卡其军装、面色红润的别动队员,腰佩枪弹,手执红白两色的军棍,指着那些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的川军士兵,操着南北混合的官腔喝道:“什么烂兵,鸦片鬼!自己屙堆稀屎照照,你们象个什么军人样子?!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蒋委员长提倡的新生活运动,行人只能靠左走!你们偏敢反对!龟儿子,你说,蒋委员长发给你们的军衣和薪饷被你吃到哪里去了?穿得巾巾吊吊的,你们安心给哪个扫皮?!”被罚站的川军士兵,有的早已站得满头大汗,眼看就要晕倒了;有的则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哀求着:“报告长官,我们的长官说……上头这半年……莫说军服,一个铜板也没发过,兄弟们,这,这,叫当差的有啥法?”“哎,哎,蒋委员叫往左往右都要得,我们二天兴走就是,行不行?……”这几个川军士兵哪里想得到,在大街上这么讲是犯讳的,一没有全称“蒋委员长”,二没有立正挺胸。几个别动队员以为他们有意侮辱“领袖”,一个个手执军棍,向浑身哆嗦的川军士兵拦腰打去。转瞬之间,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过路的行人愈聚愈多,有的刚出口相劝,也遭到一顿毒打。过路的川军军官出面调解,别动队自恃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殊身份,不容分说,也挥棍就打。不料,正在这时,一群川军士兵突然愤怒地闯来,一边高声叫骂:“什么‘见官大一级,老子不是官,怕你个屎!……”一边从别动队手中夺过军棍,也向他们拦腰回敬过去。几个别动队员正要反抗,早已被打翻在地。几个被打伤了的川军士兵,被一大群川军士兵蜂拥抬走……巡逻的别动队、宪兵闻风赶到,见川军人多势众,不但不敢追击,而且还怕川军报复,立刻用沙包堵截了街口。行营附近的几个街口,别动队也立刻用沙包封锁了起来……尽管这场风波已暂时平息下去,但川军、中央军这种敌对情绪依然存在。今天可别再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林涛相信:刘副官在机场附近布置了这许多川军岗哨,只要他把来人找到,刘副官一定有把握把人安全送走的。
云层中的飞机嗡嗡声,已经震耳欲聋了,等候在机场上的人们还在谈论不休。一个老头子喘着气,说:“桐君阁药房的生意就是逗人!今天说明天杀梅花鹿,明天还是说明天杀梅花鹿,把鹿子抬到药房门口半个月了,不知招惹了多少人!”一个年轻人瓮声瓮气地说:“现时的飞机就是快!”一个阔夫人摇晃着手里的大提包,尖声嚷道:“我说啦:桐君阁的‘参杞全鹿丸、‘鹿茸精就是一点不假,完完全全是从鹿子身上提炼出来的。他大姨妈、三姨妈在天津、上海那样的大码头,啥子好药没得哟,还是写信来,非要带桐君阁的药不可!……”
飞机冲出云层,开始下降了。人流被宪兵和别动队阻止在机场边上。人们的视线,集中到飞机降落、滑行的方向。一当飞机停稳,正要打开机舱门的时候,接客的人流就向飞机涌去。别动队、宪兵迅速排成一条线,挡住人群,让从飞机座舱里走出来的客人,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经过他们检查认可以后,才让走开。
林涛肩头上挂着一个黑皮包,手里拿着早晨新买的一份《新蜀报》,凝视着一群从飞机里走下来的客人。凭着他敏锐的眼力,他一眼就从这群人中见到了一个瘦高个子,戴着金丝眼镜,神态从容自如的中年人。这人穿一身深灰色西装,白领,黑色领带,面色红润,额头特别宽阔,气质很象一个大学教授。林涛相信,他没有看错,他要找的就是这人。近了,更近了,已经只有十几步远,他已经看见这人提的皮包口露出的几张上海报纸和一本古典小说《三国演义》。这和林胡子交代的接头暗号完全相符!在太阳光下面,来人机灵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面一闪,似乎也看见林涛肩头上挂着的黑皮包和手上拿着的《新蜀报》了。来人潇洒大方的神态,使林涛觉得他是个经验丰富而又富有胆识的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