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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岁的“战略家”们

1984-08-20光辉赵明

中国青年 1984年12期
关键词:小青年内蒙古战略

光辉 赵明

今年三月,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策研究室新设了战略组。战略组?好新鲜!干什么的?战略研究。半年多来,他们进行了大量调查研究,完成了近百篇论文。他们与“梯度理论”的商榷,关于建立开发经济学学科的设想,在全国经济理论界引起关注;关于改革、开放、开发的一些建议被自治区党政领导采纳。更新鲜的是,战略组由八位大学毕业生组成,他们的平均年龄才二十七岁。

1

二十八岁的郭凡生坐在田聪明的办公室里,心情多少有点激动。他是1982年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毕业,自愿回内蒙古工作的。他在学校所学的专业是基本建设经济,可参加工作近一年,一直推油印滚筒,分发报刊杂志。而这次,他是在和自治区党委秘书长谈论内蒙古的经济发展问题。他又体验到了当年在学校足球场上纵横驰骋时的那种情绪。

“小郭,你接着说。”理着平头的秘书长也才四十出头。他注视着郭凡生。

“内蒙古这几年的经济情况证明,搞轻型结构,想以轻纺工业带动整个经济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内蒙古自然资源丰富,特别是煤、铁、稀土等矿产资源异常丰富,应该变轻型结构为重轻结合型结构。……”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好!在田聪明眼里,这位面孔黝黑、留波浪发式的小伙子面试合格了。

内蒙古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可自然资源必须由人来开发。人才,内蒙古需要大量的人才呵!

田聪明由一个郭凡生想到了一批人,一代人。田聪明与青年知识分子接触较多,也听到过对他们的一些议论。说这些小青年缺乏经验也好,办事冒失也好,学生气重也好,急于求成也好,都不算冤枉。因为年轻,他们确实有许多不足之处。可他们有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般冲劲,有一股可贵的冲劲。他们象小马驹,想在辽阔的内蒙古高原上尽情奔驰——团聪明看出了这—点,看中了这一点。

搞经济建设需要战略眼光,在人才的培养使用上同样需要战略眼光。他向自治区党委领导同志建议,选拔一些年轻人进行战略研究。

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这位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老同志,点头赞成。周惠可算得上是老伯乐了。记者出身、1979年因写了《包产到户,一包就富》一文而挨批的田聪明就是补他发现并提拔上来的。周惠有长远的考虑:“这一茬人,起码能工作十年、十五年,以至二三十年。”

选什么样的年轻人?田聪明定了三条标准:作风正,思路正,刻苦。考察人的渠道也有三条:组织考核,“私访”,“相面”。

标准有了,才路通了,在政研室里就选了三个:蒙古族小伙子特力更,率直稳重;达斡尔族青年鄂云龙平时不声不响,看起来软乎得象个棉花球,可争辩问题时却是不饶不让,思想如小鹿般敏捷,还有一个就是郭凡生了。

三个人毕竟太少。“采用特殊办法吧,小郭,你选人,我给批。”田聪明把“相马”权交给刚被选来的“千里马”了。他相信郭凡生能选好自己的同事。

学工业经济的王志民被选来了,学基建经济的曹征海被选来了,学农业经济的张太平被选来了,学财政的于学军被选来了。他们都是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内蒙古工作的。

大学生毕业分配工作一开始,小郭和另一位同志又跑到内蒙古财经学院选人去了。

“如果有一家工厂,发不出工资,向你要求贷款,你给不给?”面试的考题出得古怪。

“给。工人要吃饭,工厂要摘掉亏损帽子,没有钱怎么行?给,但有条件,要工厂用这笔贷款扭亏为盈,到时还清贷款。”一位女生坐在郭凡生对面,忽闪着眼睛,认真中夹杂一点紧张。

“有一家产品很畅销的工厂也要求贷款,用来扩大生产规模,你给不给?”又是一个怪题。

“要看情况,”姑娘的表情自如多了,“如果这种产品在市场上已接近饱和,就不给贷款;如果它的销售还有上升势头,就给贷款。”

郭凡生暗暗叫好。看来,刚才那位见亏损就不给钱、听畅销就给钱的男生,落选无疑了。

“你有对象了吗?”

“有了!”爽快,倒象个男孩子。

“如果你们分不在一块——”

“他也是我的对象!”一点也不含糊。

郭凡生又一次暗暗叫好。虽说这是个附加题,郭凡生可是相当看重的。对爱情是否专一,从某种角度也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性,他向来这样认为。

小青年来了,得起个机构名称。

“已经有个经济研究中心了,怎么又……?”省略号、问号象一串红灯。矛盾来了。

“搞是一定要搞的,名称倒可以随便一点。” 田聪明真是个聪明的领导,既坚定,也灵活,“就叫战略组吧!”

2、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小平房,得放六张桌子,还有资料柜、书架等等,真够挤的。八位青年中唯一的女同胞朱建芝还没有一张完整的桌子,她的桌子抽屉里锁着人家的东西。

可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有的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工作人员。

在几年前,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他们也许会发一通牢骚。他们有过牢骚,他们有过苦闷,他们也曾觉得:十年动乱带来的社会弊病太多了,关系学,官僚主义,慢腾腾……积重难返,简直是没治!但生活之浪敲打着他们。如今,他们的思考轨迹已由“这样做不行”转到了“应该怎样做”。

他们把一张内蒙古自治区地图挂在北面的墙上。地图上,一只“大鹏”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年轻人。是啊,内蒙古象一只大鹏,可它的经济还没有展翅起飞。

当过足球队长的郭凡生,是战略组组长,也是这个组的对外发言人。“我们要成为振兴内蒙古、振兴中国不发达地区的‘兰德公司!”发言人明明白白地说了这个话。(注:兰德公司,美国的一个智囊团。)

战略组的眼光盯着未来。他们懂得:面向未来,必须面向实际。一个好的战略构想,总是从现实的地面上起飞的。他们开始了踏踏实实的调查研究工作。

他们几乎跑遍了内蒙古的各个盟市。农牧区的改革使他们感到振奋。他们也清醒地看到:部门与部门之间的扯皮,生产与市场的脱节,基本建设中“骨头”(生产性建设)与“肉”(生活性建设)比例关系失调……

他们注意了解辽宁、山西、青海、新疆等兄弟省区的经济发展战略,他们注重研究沙特阿拉伯、日本北海道、美国西部地区、苏联东部地区的开发战略……

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他们提出了一连串的建议——把固定资产再生产和人口再生产结合起来研究,将人事、财税部门的责任制与企业责任制连成“一条龙”,对有名无实的行政性公司要进行改革……

他们对2000年内蒙古工农业发展速度作了预测。

他们提出了关于内蒙古经济社会发展的设想方案——《开放型自然资源转换战略》。

他们的论文《重视研究不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问题》得到国家体制改革委员会的重视。

沿海城市某几所高等院校请郭凡生等前去任教,钟情于内蒙古开发事业的小郭婉言谢绝了邀请。

在郑州,河南省省长听了他们关于战略研究的发言,专门把他们请去,长谈了一个上午。

在北京,全国发展战略讨论会的代表在会后围着于学军探讨问题。

看来,这些小青年干得不错。可有人说话了:“年轻轻的,搞什么战略研究,有点狂。”“他们中有的还不是党员。怎么能到党委政研室工作?””

年轻?他们确实年轻,比新中国还小好几岁。

狂?他们敢和学术界有相当影响的观点商榷,敢对经济落后地区的开发问题发言,这种“狂”有何不好?为什么年轻轻的就不能搞战略研究呢?难道只有等到牙齿掉了、头发白了,才有资格规划未来么?

非党员?不错,八位青年中有六位不是党员,说准确些,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在战争年代,与党员一起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不也有团员吗?团员不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吗?”两位青年党员和六位共青团员都有些“不平”,好在这“不平”没有影响他们的工作,反倒促使他们对自己严格要求。

战略组的八位成员各有各的个性,也有他们的共性,这共性中十分突出的一点是:快。办事、他们讨厌磨磨蹭蹭;说话,他们从不吞吞吐吐;跳舞,他们不喜欢慢四步;踢球,快速推进,起脚射门……

但由于种种原因,内蒙古近年来的经济增长却是慢节奏。1984年上半年工业总产值的增长速度为4.74%,居全国倒数第一。 内蒙古的经济振兴,是一副重担。这副重担落在自治区党政领导的肩上,战略组的青年也感到肩头有沉甸甸的份量。

时间!年轻人感到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不够用了,只能增加工作时间的长度和强度。晚上这一整块时间,安安静静的,成了他们工作吞并的对象。常常是在十二点以后,他们才和紧张的工作暂时分手。

他们仅用四十天时间,编印出近一百万字的两大本《经济社会发展参考资料》,仅用三十天时间,编出八十万字的《中国当代经营管理案例集》,而且,这中是还插进许许多多别的事情,特力更还被借调外出。

工作太忙,曹征海和女友小赵常常要过两三个星期才约会一次。按理说,那么久才见一次面,一起走走,一块谈谈,个把小时也不算长,可有次约会两人在一起只呆了十分钟。

“还有事,我得回去了。”小曹看着小赵。

小赵的眼睛湿润了。

“你不是说理解我吗?”

“理解。”小赵轻声地、又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但两颗清亮的泪珠,也从她秀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小曹又何尝不想和自己的恋人多呆一会呢?只是工作在召唤,没有写完的稿子、没有编完的资料在召唤。实在是没有办法,连本来柔情缠绵的约会也成快节奏了!

在这一组决节奏中,正酝酿着一个宏观设计:一大片土地的开发节奏。

国内经济理论界一部分人士主张“让我国‘先进技术水平地区首先掌握世界先进技术,然后按梯度逐步向‘中间技术和‘落后技术地带转移”,简称“梯度理论”。而战略组则提出:内蒙古近几年利用第一、第二梯度转移的设备技术建起来的大型毛纺厂和糖厂很难赢利,而从日本引进技术、利用糖厂下脚料加工产品的企业赢利却恨高。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国外直接引进技术,以更快地得到更好的经济效益呢?现有生产力水平的梯度不一定是技术引进和经济开发的顺序。我国不发达地区可以依靠其资源优势,从国际上引入大量资金、技术和人才,使自身的经济技术产生超越性发展。

讨论问题,小青年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赶写文章,小青年们可以熬上几个深夜。他们说话办事,甚至于走路,都是一种快节奏,一种和青春、和我们青春般的时代相行快庆节奏!

(4)对这拨子小青年的干法,有些人不理解:“他们怎么这么玩命?”“他们怎么经常不回家?”

是呵,他们也是知道疲倦的正常人,理应有足够的休息,他们也是懂得感情的年轻人:作为儿子,他们想尽量孝敬父母;作为小伙子大姑娘,他们真挚地爱自己的恋人;作为丈夫,他们想多多体贴妻子,作为爸爸,他们也喜欢孩子。

但他们得在个人感情上作出某种牺牲,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分:人民共和国的年轻公民,党和人民寄予厚望的大学毕业生。、

身材魁梧的副组长特力更,既能干,又踏实,而在家里,妻子是“第一把手”,可爱的小女儿是“第二把手”,他呢,管事最少,位置也就列最后。

张太平,这位从固阳县农村来的小伙子,圆圆的脸庞,厚厚的嘴唇,朴实无华。他在五千里外的牙克石一个招待所,同一位女服务员相爱了。呼和浩特有家单位提出,只要他肯调过去工作,单位可以马上把那位姑娘调来。小张却宁愿在无力解决对象调入问题的战略组工作。他写信给姑娘,姑娘也赞成心上人的选择。郭凡生知道这事后,又激动了。

其实,小郭自己不也有浸透感情的故事么?

小郭的母亲患有糖尿病,每天需进行胰岛素注射。母亲病了,他很想守在母亲身边,尽儿子的一份孝心,可他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啊!他只好请妻子代自己去医院看望。

他的妻子是极贤惠的。她怀孕了,小郭因为忙于赶写一篇文章,没能好好照顾她。她没有一句怨言。

她临产了,经医生检查,胎儿心音极弱,必须抓紧时间作剖腹产手术。电话找小郭,他不在,人去找,也没找到。等小郭知道消息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已经晚了——仅仅因为晚了二十分钟,孩子死了,一个七斤半的胖儿子!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郭凡生没有流泪,可他的心在哭。他的那篇文章《论内蒙古工业发展战略》完稿了,他对着标题左看右看,猛地提起笔来,在标题下面加上两行字:

献给我没有见面的孩子

——一个不称职的爸爸看着这两行字呆呆地出神。稿子要送编辑部的时候,他又把它们涂掉了。他想,还是把这些文字刊登在心里吧,是的,在心里。

在亲人面前,这些小青年常常感到内疚,可作为八十年代新一辈,作为党政部门的年轻干部,作为祖国的儿子,他们是称职的。

(5)“我们要善于与人合作,与同龄人合作,与中年人合作,与老同志合作。”特力更是组里年龄最大的,他常常以一个老大哥的口吻提醒大家。

战略组的联系相当广泛。和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问题的年轻人可以坐满一屋:自治区科委的沙汝拉、社科院经济所的潘照东、哲学所的哈布尔,还有计委的向东,内蒙古大学的小常、小王、小刘……

不能经常相见的青年朋友那就更多了: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湖北的、广西的……,有研究人员、机关干部、刊物编辑,也有大学生、研究生……

自治区内外的这些青年知识分子组成了一个网络系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体,因为他们各有各的工作。他们又是一个整体,把他们聚在一起的向心力就是:经济振兴。

战略组经常召开“神仙会”,不定期、不定人、不占工作时间、不定讨论题目,几个人凑在一块,七嘴八舌地就论起来了。活泼泼的青春是富于感染性的。张百路、陈良谨、王侠北等中老年同志热心当他们的顾问。田聪明也常悄悄地来听上一会。

今年九月,全国重点建设与地区经济协调发展讨论会在呼和浩特召开。会上,战略组提出的“金三角”开发问题是代表们议论的中心之一。

以呼和浩特、包头、准格尔为三个点连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是一个矿藏极为丰富、具有巨大潜在优势的地区,那里的矿产资源蕴藏量比世界著名的德国鲁尔工业区还高出几偕。战略组的青年人称之为“金三角”。他们对这个地区进行了调查考察后,提出了“全三角——中国未来最有希望的鲁尔工业区”的预测,并提出了以能源生产为中心的一整套关于开发“金三角”地区的战略构想。

这一设想由新华社报道后,引起很大反响。《经济日报》、《经济参考》和香港的四家报纸也都作了报道。

开发,这是多么有气势的字眼。战略组的小青年们不止一次地在会议上,在论文里建议:设立开发经济学学科,为开发经济落后地区作系统的理论研究;把内蒙古列为不发达地区开发和开放的试点。

战略组的小青年们还雄心勃勃他说:“我们要在开发经济学上搞出名堂来,我们也可以争取去国际学术讲坛上作报告,我们中国青年也可以争取拿个诺贝尔奖回来!”这又是在说大话么?不,这叫有志气!

这些青年人是奋发向上的。如果说他们前几年思考后留下更多的是怀疑与埋怨的话,那么他们如今在思考中,更多的是建设性地提出意见。他们思考的色彩变得明快了,明快,又不乏深沉。

战略组的小青年希望自己的生活也是全颜色的。舞会、电影、围棋、玩笑……全要。他们爱美,爱时髦。郭凡生、曹征海穿起了咖啡色西服,戴上那副近视眼镜,还颇有点学者风度。“我们也想生活得好一些。那几位还没成家的大小伙子也该买一套漂亮的西装了,准备结婚的也该添置家具了,买个彩电,买些高档家具,也是合适的呀!”郭凡生说着说着又站了起来。

在人生这条路上,这些爱美的青年知识分子是智者,也是勇士。他们的脚步是踏实的。路上的障碍物也是够多的,特别是那些无形有声的障碍物——亲言碎语,时不时地出现。

但不管怎样,我们可以相信,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因为他们正年轻,又有知识,有开拓精神,有献身精神,有崭新的观念,有很强的创新意识1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如同青年一样富有活力!

曹征海喜欢画画。他画了一片蓬勃向上的白桦林。

“这片白桦林象征什么?年轻的希望?”

二十几岁的“战略家”们点点头,笑了。

是的,希望之林蓬蓬勃勃。内蒙古“金三角”可能成为中国未来最有希望的“鲁尔区”,而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则无疑是中国未来最有希望的栋梁之材!(图: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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