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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有情人不老

1984-07-15

读书 1984年4期
关键词:学园女孩子孩子

戴 晴

《窗边的阿彻》读后

我的侄子是家里的小霸王。因为胖且小,餐桌上的肉每每归他独侵不算,长他三岁,瘦且戴着眼镜的小哥哥还必须包下二人交战的全部“错儿”。家里护着他的人太多,在我的女儿的参与下,两个上了学的大孩子想出了整他的招数:他们潜入幼儿园,在他的窗下,一会儿摇摇树叶,一会儿探探头。被拘在椅子上的小胖子心痒难熬,竟不顾阿姨一面孔的凛然正气,不但不停地向外张望,甚至忍不住跑到窗边,结果被狠几顿——对此,他既不能跺着脚大哭,也不敢以躺在地上不起来相要挟——然而这遭到暗算的小霸王仍不能忘情于那个窗口,虽然明知有陷井,而且不过是见过一千遍的树叶和哥哥姐姐。

窗口,有那么大的魅力么?

无独有偶。日本女作家黑柳彻子在她的自传体小说《窗边的阿彻》开宗明义写出:“教室的窗子是阿彻的乐园!”八十年代的中国男孩与三十年代的日本女孩,竟那样相通?

我的不大敢读当今少儿书籍,恰如我不忍看各类负有接待外宾与首长任务的小朋友的表演一样。我痛心地感到,尽管他们极“上镜头”地甜笑着,“稚态可掬”地把抹得红红的、又系了大蝴蝶结的头歪向左边、又歪向右边,但已经不是孩子。成人们过早地用自己的审美意识替换了他们纯朴的天性,而这天性,本可以反过来温暖多少已经冷漠与僵死了的成人的心啊!

然而我放不下《阿彻》。光是封面和插图就让我惊喜得叫了起来——小乖丑!我立刻在书的正面、背面找插图者的名字,真为我们有了这样格调的画家高兴。后来译者陈喜儒告诉我,这原来出自当代著名大手笔岩奇千寻夫人。从作者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叙述里,我们看到,五十年前,就在政客与军阀们折腾着那场给世界带来巨大灾难的战争前夕,有一小批人,在一个与东条英机的官邸比,简直如一粒灰尘般微不足道的角落,从事着人类最崇高的工作。在书的结尾,他们的心血在战火中化为灰烬。然而,就在战犯们被远东军事法庭处死三十多年后,这摧残不了的精神,在现代意识已遍布于社会每个细胞的日本,赢得了破纪录的五百万读者。结论只能是,智睿与仁爱不会被强暴、愚昧所蔽,无论军刀、炸弹,还是喋喋不休的鼓噪,都毁不掉深植于善良的人们心中对真诚与纯朴的挚爱。小小的,什么都不是,却又无所不在的阿彻的顽强的生命力,简直象对政治家的嘲弄。

阿彻刚生下来的时候,恐怕和所有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待到这本书开始,六岁的小姑娘已经有那么一点为世俗所不容的劲头了。她太有主意、胆子太大,而且那么不谙事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显然,这既不象个女孩子,也不配做好学生。但妈妈不这样看,阿彻心上的大朋友,巴学园的校长小林先生也不这样看。他们以自己的爱心、见识与终生的努力,象一抹葱郁的林带,抵住社会酷砺的风沙,保护了孩子——明天社会的主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阿彻真诚。她实心实意地爱学校、爱校长,爱残疾孩子、爱受欺负的朝鲜人,还爱她的小狗洛基。这是一种天然的、纯朴的爱,没有利害权衡,也不仰承权威的鼻息,只听凭她自己那颗小小的心,对善与恶、美与丑做出的判断。

阿彻敢做敢为。课上得枯燥了,她自做主张到窗口去招呼化装广告队;钱包掉进粪坑,她课也不上,自己拿大勺子把秽物都舀出来找;假期里,她一个人把一个比她重一倍的生了病的小友拖到树上观景;她随时随地大声发表自己的见解,就连第一次由妈妈送到巴学园,也要亲自对校长说:“请您帮个忙,我要到这里来上学。”阿彻事事都做得对么?显然并不。但妈妈和校长从不粗暴地指指点点,更不必说斥责。他们懂得,也许你“纠正”了孩子一件具体的事情,但无形中受挫的,却是他们果敢的性格、蓬勃的事业心,以至对一个人说来最宝贵的自信、主见和创造力,这有多么可悲!

阿彻爱帮助人,富于同情心。在她的周围,没有猜忌、没有斗心思,巴学园努力成就的,是亲切的互谅与互助。成年人之于孩子、大孩子之于小孩子、天资高的孩子之于病弱孩子,当然是强者了。羞怯与自卑,或因无力反抗而造成的心理上的阴郁猥琐,是要靠仁爱,靠细腻的体察与亲切的鼓励来消除的。如果放任强的一方轻蔑与凌虐的快意,任弱幼者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心理就会成为奴性的根源,使一个民族的素质下降。这很使我回想起电视台主持的一次智力比赛:一个女孩子答错一题,丢了分。看得出来,她十分内疚,急于将功补过。于是,对接下去的问题,她三番两次抢先揿铃,结果在数万双眼睛的逼视下,一错再错。我真想走上前,轻轻摸摸这小姑娘的头,夸她是个爱集体的、勇敢的孩子,让她静一静,或许喝一小杯水?但我只不过是一个电视观众,而我们那位主持节目的大朋友,却那样不耐烦、那样冷漠地喝斥她……我不忍再看下去,当然,对这小姑娘说来,也许这只是她一生中可能遇到的挫折或不公正待遇中的一桩,她将会面临什么,谁都难以预料。但积累起来会怎么样呢?别的目睹这一切的人又会怎么样呢?不过,也许除了如我这种自寻烦恼的人,根本没有谁会注意这类事,因为人们对压服用强者的标准来衡量“错了”的孩子,早已习以为常。

阿彻是一个活活泼泼、洒洒脱脱的女孩。她没有“樱桃般红润的小嘴”,没有“明亮的大眼睛”,也没有“卷曲的长睫毛”;她爬树、摔跤、听相声、跳泥浆池,她“勾破的衣服堆在背后象个鸡毛掸子”、“小手又黑又脏”、“头发、脖子、耳朵里都是土”……但这女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事业与家庭,成了上百万观众衷心喜爱的电视播音员。黑柳彻子已经五十多岁,显然,她不是以年轻貌美,而是用聪慧、爽朗、善良,用纯正的趣味和真诚相与来赢得人们的心的。在这里,似乎可以反过来品味一下我们常接触的某些作品,在对女孩子的塑造上,总有那么点造作,那么点腻腻的,那么点旧意识残留。很多已经成了“家”的文艺工作者似乎还不大懂,上品其实要拙,而不是甜。当然,作者也没打算塞给读者一个变了态的、横眉竖目的小女豪主。正相反,她通过巴学园校长小林先生之口,告诉社会:“对女孩子要亲切、要爱护她们”。和打老婆的英雄比,显然这才是男子汉的风格。

《窗边的阿彻》是一本写孩子的书,地地道道的孩子,不是小政委也不是小妇女主任。我们其实大可不必给儿童文学加上那么沉的“教导”重任,就连毛主席在四川视察的时候,碰到一个小家伙,问他的也并不是“学雷锋做好事没有”,而是,“小鬼,你一天打几架?”但它又绝不仅是一本儿童读物。当我们每个人由童年、少年、青年而渐渐担负起种种生计与道义的责任,成为社会中坚的时候,还能象孩子那样真挚、坦率地观察并且对待一切么?我不敢为将来的大同世界下断语,但在昨天与今天,在每个人身上都曾或短暂、或长久地存在过的,如小阿彻一样的美好纯洁的素质,会或多或少地随着岁月而流逝。但人毕竟有理想与追求,于是只盼这种流逝来得缓一点、少一点,而童年一切美丽的东西,存留得多一点、久一点。

一九八三、十二

(《窗边的阿彻》〔日〕黑柳彻子著,陈喜儒、徐前译,上海少儿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九月第一版,0.4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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