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追捕“二王”纪实》所想到的
1984-03-24于晴
于 晴
《追捕“二王”纪实》在《啄木鸟》上发表并在《北京晚报》等报刊连载以后,据说洛阳纸贵,风行一时,足见受到了大众的欢迎。
我想,所以如此,恐怕首先是这件事曾引起全国的注目。社会治安工作相连千家万户,为一切人日常的安危所系。“二王”作案累累,兽性猖狂,凶残之至,可谓前所罕闻。当他们在各处流窜杀人之际,有些地方的群众还有过一时的不安;甚至有歹徒趁此机会,冒“二王”之名,行凶作恶。现在,由于公安干警的勇敢搏斗和人民群众的尽力相助,凶犯终于被歼伏法,这真是大快人心。人们自然很想知道追捕的详情。写成报告文学,其曲折惊险的情节,对读者自然也有吸引力。
这篇报告文学之所以为人争相传阅,自然不仅因为情节的曲折惊险。除了这件事几乎为人人所关心,人们也很想从这个方面,来认识今天的生活。在这事件中,正义与邪恶之间的殊死斗争,可说是尖锐剧烈之至了。歹徒的凶残,引起的是同仇敌忾;公安战士和群众的无畏,则使人赞佩钦敬。与此同时,在我们这里,不也有着勇敢和软弱、警觉和麻木、高尚和平庸、勤奋和懈怠之间鲜明的差异与对比么?然而,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作出了怎样的牺牲,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人们从这里得到教训,受到鼓舞。这场斗争的真实报道雄辩地证明:正义必胜,人民民主专政的强大力量必胜!
人们渴望从文字中认识生活,并从中获取智慧和力量。因此,文字必须真实。只有真实,才具有“天然的”说服性。所谓动之以情或明之以理,都必须完全通过真实生动的形象。报告文学是以真实地并且“文学地”报道生活中的实事为自己的性质的,文学的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灵魂。读者所以欢迎《追捕“二王”纪实》,就是因为它比较真实地反映了这一场具有今天生活特点的斗争。
凶徒作恶,警方缉拿,这样的故事,中外出版物中有千千万万。前几年,西方侦探惊险小说在我们这里泛滥于一时,看来是一种病态的现象,因为其中大多数,都不能说是有益的精神食粮,甚至还杂有病害。我们自己所写的,有的也不免落入西方的俗套。好一点的,有时也失之肤浅。生活中的矛盾,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善恶美丑之间的斗争,往往并不鲜明生动。写追捕“二王”之事倘也如此,恐怕就未必能为人们所喜读了。
“二王“这类十恶不赦的凶犯的形成,以及在追捕过程中的某些曲折,其根源决非出自正常的社会环境,而正是十年浩劫结出的一枚毒果——或者说是苦果。回想那些年月,人妖颠倒,兽性横行,法纪备遭践踏,青年深受戕害,遵德沦丧,人性泯灭。“二王”这毒果即由此而生。歹徒的作为,其残暴狠毒,有些简直非常人所能设想,倘从十年浩劫看,脉胳却很分明。倘至今还有不能正视“文化大革命”流毒的人,那么,请他们看看“二王”和他们的兽行!
事情当然不仅如此。十年动乱带来了相当深重的后遗症。我们工作中的种种缺陷,人们精神上的种种病弱,都与此有关。追捕过程中的一些曲折或挫折,都不是偶然发生的。在这个环节上,如果当事人警觉一些;在那个环节上,如果面临者勇毅一些;在更大的环节上,如果社会正气更为强盛,匪徒也许不至于能这样地逞凶于一时,或者也不必作出过多的牺牲。从这里,我们将得到许多教育,许多启发,促使我们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斗争中,在社会改革的洪流中,更加警觉,更加奋发,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念。
我想,《追捕“二王”纪实》倘有意回避我们工作中的缺陷,回避人们思想上的弊病,但写胜利豪情,不食人间烟火,恐怕就没有多少力量。读者甚至会产生疑惑:对付这两个匪徒,事实是经历了困难的,现在何以如此容易呢?如果不写出由于特定的历史、社会原因而造成的困难,也许会使人觉得,歼灭区区两个蟊贼也算不了什么。倘这样,作品的效果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由此可见,报告文学首先要取材于有社会典型意义的人物和事件;而同样重要的,是用怎样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观察、认识和反映它们。其中要紧的一条,是切不可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过去的文学曾经有过通病:对矛盾采取回避态度。于是失去了真实,也失去了文学的力量。
我们盛行过“无冲突论”,走到极端,就成为”假大空”。这种理论的“精髓”,是不准反映生活中实际存在的矛盾和斗争,而只能依据某个定义或概念,作出图解。例如,中国人民是英勇勤劳的,作品中写某人懒隋,就会被认为是歪曲了中国人民的“本质”。工人阶级是大公无私的,倘写某工人有自私之心,就会引来“难道工人阶级是这样的”责难。反映生活,必须一切皆是“形势大好”,倘涉及生活中消极现象,就被说成是歪曲了典型环境,甚或是攻击社会制度。在这风气中,文学之路极窄,最多也只可写所谓“好的与更好的之间的矛盾”。造成这种景况,有多种原因,但是大约也基于一种十分狭隘的落后心理,如“家丑不可外扬”,或“只可报喜不可报忧”之类。这又是和当时“左”的政治空气分不开的,于是文学衰微。
经过拨乱反正,这“无冲突论”的禁锢总算被冲破了。然而,在有些人思想中,其影响似乎还有待于廓清。试看,对于社会公认的佳作如《天云山传奇》、《人到中年》等等,不是仍有人很不以为然么?”否定了反右斗争”呀,“歪曲了革命干部”呀,“丑化了当前社会”呀,吓人得很。写作品的人难免产生顾虑,为稳妥起见,最好还是“作文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罢。绕过矛盾或许不难,作品却失去生命了。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水,有大海洪涛,有长河激浪,有飞瀑千丈,有小溪潺湲,有碧波荡漾,有雨雾迷蒙,一切皆处于激荡的矛盾运动中,这才是活水。即使是试验室烧瓶中完全纯净的水,其内部也是有矛盾运动的。水并不等于是化学教科书上H2O这个符号。按照这符号写水,殆矣!
自然,表现出生活中的矛盾,并不等于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关于报告文学的真实性,作家、评论家不久前还在讨论,见解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应该是一致的,即我们体验、观察、反映生活,必须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显微镜和望远镜。作家的洞察力并非天生,而是学习社会和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结果,是实践的产物。戴着有色眼镜,或患有“左视眼”、“右视眼”等类眼疾,正如照相机镜头出了毛病一样,是一定把握不到生活的真实的。近来也看到这样的作品,揭露社会弊端时,使人觉得痼痴难愈,一切无望,批评老习惯旧作风,使人觉得过去事万般皆错,革命传统必须废弃;甚或舞台上的人物也高呼:
“谦虚使人虚伪,骄傲使人真诚!”以此博得观众掌声。可见解除了“无冲突论”之后,也还有一个如何才能达到真实的问题,有待于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探求。
《追捕“二王”纪实》这类题材,写起来难度不小,因为还有工作中某些方面不宜揭露的问题,但是此篇作者对于事件本身的报道,并不回避矛盾,观察、提炼还比较准确,所以能有益于大众。当然,它的文学性还可以有所加强。所谓“文学性”,并非堆砌华美的词藻,如“绚丽”呀,“心弦震动了”呀,“春之神降临大地”呀之类,而是更能深察生活的内蕴,透视各种人物的灵魂,这才能传神,才有文采。这也许是一种高要求,然而却正是我们所要努力的。
愿《啄木鸟》上能出现更多精采动人的报告文学,正如此鸟奋啄不息,必声震于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