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火焰
1983-08-21孙兴盛
孙兴盛
受命于危难之际
穿过历史的隧道,
我的灵魂在大地上游荡;
我简直不敢睁开我的眼睛,
这哪里是我的故乡……
一个二十冒头的小伙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从村东到村西,神经病似地“梦游”,时而蹲在不长庄稼的地里俯首流泪,时而站在荒废的窑堆上仰天长啸,痴呆地吟诵着他的《梦游感》……
故乡蜷缩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艰难地喘息着,大地毫无生命的绿色。这里历史上就是山东特别穷苦的地方,极左思潮夹着宗族派性闹得“大锅饭”底朝天。1975年,山东省委责成夏津县委,派出了最强有力的县公安局和县法院联合工作组坐镇两年,1976年粮食才亩产200斤,皮棉亩产16斤……
“老天爷呀,存心不让人活哇……饿死人啦……”六十多岁的疯老汉也跟着转游、哭嚎。两年了,天天这么撕扯着小伙子的心。
陶九岭并不是神经脆弱的人。在高中他是个出色的篮球中锋,1973年毕业时县里一个单位选中了他,可他宁愿把汗水浇在故乡的土地上。工作组组长、县公安局副局长王传家看中了他,想要他去学当侦察员或法院书记员,可他不愿抛下贫困的乡亲,自个去端铁饭碗。“我的理想是要让穷段庄富起来!”他用苦恋构思未来的生活。可是谁听一个小小团支部书记的?“一颗红心两只手”改变不了现实。他伤心了!钻进狭小的土墙茅屋读书、创作,构思了一部知识青年回乡改变家乡贫穷面貌的长篇小说,没日没夜地写。写了撕,撕了写。现实冻结了思维,写作解脱不了痛苦的灵魂,好象每一条血管都是一根雷管,要在压抑中爆发。终于,他有了理想的爆发点……
1977年初春,严重的饥荒象一群饿狼袭来,冲垮这家土锅台又扑向另一家生锈的锅,半数以上的户断了炊烟,七八名社员病饿交加、危在旦夕……
22岁的团支部书记、公社团委副书记陶九岭,被选为段庄大队党支部书记。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既然工作组和乡亲们在这危难之际看得起、信得过,我陶九岭也不含糊,豁上命也值得!信任就是力量。他不顾宗族的反对、亲人的阻拦,义无反顾地上任,要从饥荒口里夺回段庄。他把自己家度命的粮食送给病危的社员;到处奔波救济粮分给断炊的户,没钱买就扒房子卖檩条。这是一场苦难的拼搏……
“九岭,我们挖出‘长乐王的金头了……”小伙子抱着大泥团欣喜若狂。段庄相传是隋末农民起义领袖、“长乐王”窦建德的故里,窦建德被李渊杀头,挺尸不倒,部将刘黑闼铸金头银臂葬在这里。多少代在寻求,如今挖到了,能换回多少粮啊,段庄得救了……陶九岭一看,猛一踩,飞起一脚,踢出个空壳壳滚好远。全傻眼了:日本鬼子的钢盔!九岭痛苦地长叹:“别做梦了1”大地在春寒中颤抖。孩子们的啼哭,母亲们的啜泣,疯老汉的嚎叫,还有小迟去邯郸拉脚倒在路边大口吐血,志远临死含泪嘱托……象一把把钢钳死死地钳着陶九岭的心,他整宿地在屋里走着,恨不得把大地跺出一条生路。他两眼发直,筋鼓腮颤,大口抽烟,吓得春英直哭……
“哭吧!哭吧!段庄你哭吧!”九岭淌着泪发疯地吼叫。
春英不哭了,不忍用哭声揉碎丈夫已经破碎的心,喃喃地说:“干不了快别干了,会压趴下的……”
“不干我对得起谁?”九岭看着病弱的妻,缓口气说,“就是趴下,我也要用双手撑着地。死了变头老黄牛,在故乡土地上耕耘,开出一条希望的路……”
第二天,陶九岭老远借回半袋棒子面,让春英熬了一大锅糊糊,把几个揭不开锅的支委都请来,商量如何借粮、度荒。他卷着烟叶,用舌头舔湿纸,沉重地说:“现在是山穷水尽了,靠借债过不了长日子,我看先每人分两分自留地活命吧!”然后恳切地说,“这是蹲底的事。我不能看着乡亲们活活饿死!风险再大,我一个人担。请支委会同意。”
分自留地是上面三令五申不准的。陶九岭得到新任工作组长韩敬安和公社副书记许万沂的默许,社员大会一致通过,群情激昂:“谁敢告状,把风透出去,害了俺九岭,俺段庄人一齐烧了他房子!”……仅仅才两分地啊,把乱段庄抱成了团,从饥饿中振奋起来。
风,被庄稼透出去了。驻公社“学大寨工作队”队长带着公社×副书记来段庄转悠,见庄稼长得不一样就明白了,冲着陶九岭狠训:“你小子不学大寨,胆敢分自留地!”“你知道组织原则吗?我代表上级党委,命令你三天之内全部收回。不然,我撤你的职!”
陶九岭冷静地招架:“撤职可以,自留地不能收!这是党支部和社员大会通过的。”一句话,捅了马蜂窝。“翻天啦!你眼里还有领导吗?!”副书记怒道,对上司说,“这小子有后台,肯定有阶级敌人幕后操纵!”
人说陶九岭脖子上有三根犟筋,不假,“要说有后台,。俺村190户社员的锅台就是我的后台!要说有阶级敌人,贫穷和饥饿就是我最大的阶级敌人!在你们眼皮底下饿死人,难道就不痛心、不负责吗?!”
队长恼羞成怒:“你小子真猖狂,带走!”
段庄工作组组长、县法院民庭庭长韩敬安忍无可忍,挺身说道:“分自留地是我支持的,我负责!要收,得拿出中央的法来。”说着,伸手就要。
队长瞠目结舌,×副书记忙说:“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韩敬安厉声道:“你要打官司,不进我这个大门,我陪你上省法院!”
工作队和公社党委大多数同志都是忧国忧民之士,主持正义。队长和×副书记下不来台,向部下撒威。大小会上点陶九岭的名,找个岔让九岭在干部大会上罚站出丑,一次长达个把小时。为了保住段庄活路,陶九岭含泪忍下这人身侮辱。后来,×副书记竟背着党委强征段庄3万斤“过头粮”。为了保住段庄的主心骨,老实忠厚的庄稼人淌着泪,从坛坛罐罐里倒出刚分的口粮上缴。段庄再度陷入人为的饥荒……
陶九岭躺在炕上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四天头上让妻子换来一斤白干酒,边喝边嚎啕痛哭:“是我连累了乡亲们啊……”饥饿都没有压趴下的硬汉子,让
“小鞋”打倒了。他不时拿着火柴盒在炕沿上猛叩,愤懑地对天诉说:“做人为啥这么难啊!只要有火柴盒这么大的空间,能让我的灵魂得到发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为啥硬要压扁我生存的空间,还让乡亲们替我挨饿、受罪啊……”他蓦地想起电影里革命先烈挺身而出,双手托起敌人枪口保护群众的英雄壮举。自己也是一个党员啊,生存的空间要靠自己去奋力顶开,何况宇宙之大……
“暗渡陈仓”探新路
时代毕竟是在前进。陶九岭顶开压扁的空间,强征的“过头粮”退回来了,段庄77、78两年生产有了起色,加上自留地粮食,人均口粮能有400来斤。然而,自留地并没有给生产带来想象的突飞,人们还是泡在“大锅饭”里。报上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给爱思考的一代打开了新的思路,不少社员也给九岭使暗劲:“九岭,手脚再放大点……”大到哪里去呢?干脆,把麦地都包到各户去种…… “包产到户”可不比分点自留地,这是赴汤蹈火的事呀!陶九岭彻夜难眠,掂量了好几个晚上。他痛切地感到,“大锅饭”、“大呼隆”再也不能混下去了,人们要实惠,要富裕,要做大地的真正主人!只要农业能振兴,赴汤蹈火怕什么!舍身扛住人们积极性的闸门,让段庄奋飞!
陶九岭的想法一提出来,打开了段庄长久关闭的巨大热情,不声不响,很快做好了麦田承包工作。九岭也学聪明了,决心来个“瞒天过海”。
1978年种麦开始,九岭请来公社拖拉机把大片地耕好,沿大小路划出20亩,上好集体肥,大张旗鼓地高标准种好。连夜,各家各户不用干部说,拉上自家肥突击种好责任田,全是高标准。奇迹!外村麦子还没播完,段庄麦子钻出了鹅黄嫩芽。地边地沿不露缝,挨垅挨棵不缺苗,远看成片近成方,胜似仙女巧手绣的无缝天衣。段庄这下真出名了!公社来开现场会,各村干部来参观,要陶九岭介绍“学大寨先进经验”。队干部们主动争当“阿庆嫂”,先讲功劳归于各级领导,后讲经验“举旗抓纲”,滴水不漏。人们高兴地走了,他们才松了口气。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搭在九岭肩上,吓得回头一看:公社副书记许万沂!
许万沂眯眼一笑:“你是在编小说还是演‘三国呢?”
“哪里话哩。”九岭怕再连累领导,决心瞒到底。
许万沂哈哈大笑:“你休要瞒我。看你们种得这么好,就知有新招。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嘛!”
九岭知道瞒不过,实诚地说:“许书记,诸葛亮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真盼老天爷下场‘三月雨。现在中央号召破除现代迷信,解放思想,要是把栈道修成阳光大道,不用暗渡就好了。”
“会的……”老书记深深地点着头。
有公社党委暗地支持,段庄78、79两年悄悄地实行了粮田大包干责任制。真是妙手回春,连续大增产。实践检验了真理。陶九岭是个探索不止的人,党的三中全会精神使他胆壮气粗,瞅着棉田要下手……
开创新的局面
人们盼到八十年代第一春,终于盼到一场“三月雨”。
新任县委副书记徐世高来段庄看了看,在公社“三干”会上宣讲党中央农业政策,大力提倡生产责任制。公社书记王秀生、许万沂早已按捺不住,立即决定全公社实行全面“大包干”。陶九岭当场表示:段庄今年要拿8万斤到10万斤皮棉,为党的政策欢呼!
举座皆惊。谁不知段庄的底细,国家下达的棉田面积是920亩,总产指标1万5,去年年景不错,才收1万1。责任制再灵,能翻八九番?吹牛!
陶九岭列举了一大串数据、一大套措施,加减乘除一溜水。“嗬,你的脑袋瓜真象电子计算机一样灵啊!”徐世高用现代词夸奖现代青年。
段庄这下可象热锅炒豆子了:
“九岭,种地可不是你写小说,构思别太浪漫了。”
“九岭,政策会不会变啊,还是稳当点保险。”
连春英也跟他吵:“吹吧,吹吧,秋后要是收不到这多,俺就不跟你了……”这小两口没尝过谈恋爱的滋味,总想补回来,吵嘴也象谈恋爱。
陶九岭心里美滋滋的。夏津县自明代以来就是棉产盛地,经验丰富,如今又实行了大包干,大伙心里有底。可是,这明着包不如偷着干保险,要是政策一变,老本赔光,哭天都不应。所以,棉田包到户好几天了,大伙口里说种,却按兵不动,有的还想改种部分粮食。九岭原没有充分估计到这一层,怎么催都没用。播种时节迫在眉睫,他真的急眼了。
这天,他让媳妇摆好酒菜,请来父亲和本队队长、会计。三盅酒落肚,他对队长和会计说:“你俩帮我套牲口,我去招呼养羊的,到我那8分自留地啃麦苗去。”
父亲一愣:“长得好好的,你要干啥?”
九岭说:“翻了麦子种棉花。”
父亲不解:“那块地至少能收200斤麦,我给你一亩地种棉花就是了。留着。”
九岭一笑:“我要全村920亩棉花、8万斤皮棉,那8分自留地、200斤麦子算什么!”
父亲急了:“你疯了!老话说,‘休前妻,翻早苗,到老后悔!”
九岭坚决地:“我不后悔!我要的是棉花!棉花!”
父亲气得把酒杯一摔,“你不配当庄稼汉!”桌子一拍,走了。
春英直埋怨,九岭扬脖又是一盅:“我就是要震动震动!”
春英气得夺过酒杯:“结婚8年了,俺以前凡事都依你,这回不依了,俺大人孩子要吃饭呀!”
九岭碗筷一推:“年年只图混个肚子饱,那叫生活吗?那只能说是活着。”
“你舍得俺舍不得……”春英热泪涟涟。
九岭长叹一声,深情地说:“难道我不爱么?我爱整个大地,不能只盯着脚下这一点捆住自己手脚,我们应该奔更好的日子!”
是啊,爱得越深沉,追求越执着。谁说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永远跟现代文明无缘!新的生活应该更美好,拿出新时代的精神和气魄去开创吧!
九岭的绝招的确震动了全村,人们带着各种目光看他翻麦、上肥。九岭笑道:“谁要怕政策变,我先把老本统统赔上!我们段庄没山没水,不会跑买卖。要致富,就得多种棉花,要敢下死手啊!”
乡亲们被震醒了:“支书都豁上老本了,我们还怕什么!”家家户户、老婆孩子齐上阵,天刚放亮就下地,晚上点着马灯还在干。那时,大家家底都很薄,有的卖了衣服买农药,有的卖了麦子换成红薯干吃,省下钱买化肥。九岭东借西换,又给大伙奔来了7千斤最新良种“鲁棉一号”。差一半不够分,听说县拖拉机站试制了节省种子的“穴播耧”不受欢迎,他亲自上门请来,组织有经验的社员同技术人员一起边改革边试验,三天三夜改革成功了,良种还没用完。
陶九岭牵住科学的鼻子,组织起技术讲座,请公社农技员定期来给大伙上课。每到关键技术活口,及时张贴“技术广告”,具体指导和普及科技知识。青年人是科学种田的生力军,他积极支持青年们学科学用科学,占领这块旧传统的世袭领地……工作是大量烦琐而又平凡的,他觉得作为一个支书,科学上作不出什么贡献,就应该通过自己的热情和组织能力,把传统经验和现代科学有效地结合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金子的心和时代责任感
刚进秋,大地一片“白雪”初绽,棉桃累累。这不是迷蒙的梦,而是闪光的现实。豁出老本的人们看着到手的丰收,都乐得眼眯一条缝,嘴开一朵花;更有多情者,瞅见没人,捧着棉桃就是个响亮的吻……
“大祸临头了,政策又变了……”人们从欢乐的高峰跌进惶恐的深谷。上面一个人讲了一句话:今年责任田的棉花要“统一摘拾、统一看管、统一交售、统一算账分配”。县委徐世高大声疾呼,公社书记会上许万沂大胆直言,都打动不了“唯上者”的心。指令传出,社员们哭着叫着,蜂拥到地里抢摘棉桃背回家。有的公社出重金雇大批民兵持枪看守,反而成了武装抢摘。他们自己也是社员啊!一个浪头过去,留下一片惨景……这怪农民么?自古以来没有误国的百姓!
东李官屯公社没有乱,王秀生、许万沂豁上“乌纱帽”顶着。段庄没有乱,陶九岭当着全村乡亲们说:“大家不要怕,有公社党委扛着!保住棉花就是保住责任制!这回就是刀架在我陶九岭的脖子上,我也要保你们各户承包的棉花各户摘拾。可我有言在先,谁敢将一个青桃子捋回家,别怪我陶九岭六亲不认!”他带着社员们又普遍施了一遍盖顶肥……
这一年,段庄单是卖给国家的皮棉就达九万三千斤,各家留用的还没法统计在内。十多年没分到票子的段庄人,人均收入猛增到263元。人们冲着九岭欢笑:“有了责任制,真的挖出金头银臂了!”
就在人们喜交爱国棉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卷起一阵尘土。这回来的是大头:北京某调查组。
陶九岭被招到公社汇报棉花增产情况,刚开了个头,调查组的一位大干部不耐烦地打断说:“不要前后对比了,我们需要知道今年棉花增产的关键是什么?”
九岭心里踏实了:“是三中全会,生产责任制……”
那位大人物跳起来:“什么责任制!生产就是生产,你不要和政治术语扯到一起!”说着,挥舞两个拳头,冲着九岭的鼻子尖说,“我看就两条:一个是老天爷帮忙,下了一场好雨;一个是有好的棉种!”
这也太欺侮人了。陶九岭猛地站起来,脸对脸地反驳:“不错,我们感谢老天爷的帮忙,更感谢科学家给了我们好种子。可是,我当了四年支书,每年都下过透雨,也用过良种,为啥年年单产在十来斤皮棉打转?今年我们邻村也有用老品种的,也比往年翻了三五番,这又该怎么解释?关键在哪里难道还不清楚吗?”他缓了口气,“责任制是法宝,我们才能一年胜过了过去十年。不信,请到我们村里看看,就二里地。”
陶九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份勇气,自知凶多吉少,不敢告诉村里人。两天没动静,刚放下心就传来风言风语:东李官屯公社复辟倒退了,段庄是复辟的典型。有位老领导来公社也说:“以后别提段庄了,你们让段庄打座金山扛来,我也不喜欢!”
九岭憋得脸铁青:难道让我们老百姓永远受穷挨饿,才不是复辟倒退吗?!见小儿子淘气,就是一巴掌,打得哇哇哭。他火了,举起巴掌吼道:“不许哭!”
“爸爸,还让俺吃饭吗?”儿子哭着问。77年饥荒中出世的小生命每次挨打就是这句话。只要说“让吃饭”,立即不哭,否则怎么熊、哄都不中。九岭一阵心酸,抱起儿子亲着:“让吃,爸爸还要给你买好吃的。”儿子不哭了,九岭却流泪了:小小生灵都知道要生存,为什么不让我们吃饱吃好,过得舒坦一点?我们是有权利生活得好些的呀,何况这是我们自己流的血汗,为什么就不让我们享有自己创造的生活的权利啊……
父亲憋不住火,跑过来骂道:“你小子敢抗起北京来的上了!”……父亲从20岁当团支部书记,当大小队干部二十多年,就怕“抗上”。儿子毕竟年轻啊,选支书时就不放心:“我干了二十多年都没干好,你行?”儿子不服:“您没干好,就不兴我干好?!”段庄这几年变化这么大,也亏儿子小小年纪扛过来,叫人后怕,也让人心服:儿子是个庄稼汉,又不是自己这样的庄稼汉,比自己有出息、有能耐……想起这些,看着儿子黑瘦的脸,委屈的目光,不禁叹道:“抗上有么用?你就是块金子,上面不用你,埋在地下不让你发光,你有么法?”
儿子犟道:“不用就不用,金子埋在地下还是金子”
父亲劝道:“你自个蹲底不要紧,段庄咋办?上面喜欢顺从听话的,你就不会学机灵点……”
儿子不满地说:“我学不会,也不愿学!人争的就是丹田一口气,做人就要做象金子一样的人!”
夜,静悄悄的。陶九岭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思绪万端:到底是谁抗上呢?三中全会这样得人心,政策这么好,党在农民心中的威信重新树高了。我不过是想维护党的崇高威望,在党和群众之间架起感情的桥梁,不过是想把生活搞得更好些,这有什么罪呢?……一股热血猛地冲击他,咚地爬起来,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长信:《有没有这样一种罪?》。
他在信中抑制不住愤怒:“那些上顶中央精神,下压群众呼声的人,凭自己的意志发号施令,给四化造成千百万元的损失,却仍可高官厚禄,不承担任何责任,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他把对大地的无限深情凝聚在笔端,最后写道:“请您到下边来看看,最好到您平时最不爱去的地方去看一看。在那里,白天您会看到,老百姓站在不长庄稼的地头上,仰天长叹;晚上您会看到,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为粮米而啜泣。这时候,如果听到一两声孩子的哭声,你大概也会联想到这是饿的。我久已看惯了的这情景,会使您心碎的。发发慈悲吧!不要您的工资,不要您的施舍,只要您说上一句话,把中央精神原原本本地落实到基层。千万个劳动者,包括笔者在内,将为您泣血长跪!”
陶九岭愤笔疾书,边写边流泪。春英听见啜泣,从睡梦中走来,吓得一身冷汗:“你不要命了!”
九岭瞪着红肿的泪眼,捂着信说:“你不要替我担心害怕。这是我一个党员的责任……”
信发出去了。他感到精神的解放,自己的切实存在;带着燃烧的灵魂,又投入了紧张的抗旱斗争……
一台有声有色的戏
打秋后就没见过雨滴,入冬没见过雪花,有人开始笑话段庄了:“今年有老天爷帮忙,算你走运,往后遇上天灾,看你们这出戏怎么唱?”
果然,1981年鲁西北出现了罕见的大旱,许许多多矛盾暴露出来、激化起来:各户地块分散交叉,浇水闹矛盾;机器争井,有机户和无机户闹矛盾;老弱病残、困难户和烈军属怎么办?大包干了,还怎么管?……陶九岭和生产责任制面临着新的严峻考验。
开拓者从来不希图顺利的坦途,矛盾不过是催人奋进的战鼓。陶九岭冷静地分析矛盾,解决得好,就是把责任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他提出进一步完善责任制的方案交党支部讨论。大旱时节搞调整会不会乱套?九岭说:“这就看我们的气魄和本事了。这台戏不仅要唱好,还要唱得有声有色。”
大队主要干部都是年轻人,扛着天拽着地的硬汉子,群众也迫切要求改革调整,解决矛盾。经过广泛的民主讨论,最后形成决议通过。首先调整了承包土地的人劳比例,把零碎交叉的小块责任田调并成大块,老弱病残和烈军属都调到离村近水源好的地块。同时,本着“自愿结合,适当搭配”的原则,组成了26个协作组,形成新的联合体;本着“共同富裕,不掉一户”的精神,那些老弱病残、困难户和烈军属分插在劳力强的协作组包干负责,所需报酬各组协商解决,可有可无,宁少勿多,提倡发扬共产主义风格。为了更合理地组织力量,大队统一管理机井、水源,统一调配集体和个人机器,不得私自争用;无机户使用有机户机器,付给合理报酬……规定具体周到,责任明确合理,困难户放心,劳力户满意,大家都高兴。
任何科学管理都是人的管理,提高责任制就是提高人与人的关系。有位社员浇完了自己的地后,非要把自己机器搬走不可,生怕别人用坏了。陶九岭赶来劝说:“你先说,党支部的决议行不行?不行,请你当家拿出一套行的来!”问得他傻了眼;“你再说,你这机器哪来的?没有责任制,你老婆孩子饿得哇哇叫,这回吃饱了,买了机器,就忘了本,想拆台,不顾别人了呀!”说得他低下了头;“你再说,这机井是集体的,往后的日子还长哩,你还指不指望靠集体了?”问得他无地自容;“都是乡里乡亲的,只要你忍心,搬走!”九岭叫换别人的机器使,这位社员死活不让换了。
“联产连心”,确实容易使一些人加重自私心理,甚至会影响到下一代。“那将是自己的罪过啊!”陶九岭负着时代责任的磨盘,要将自己磨成爱的粘浆,把人心粘合在一起。他经常对大伙讲:“我们挖‘金头银臂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老祖宗传下的美德也挖出来,要让中华民族的美德在我们段庄闪闪发光。”在他和干部们的带动下,发扬团结友爱,树立起一种崭新的道德观念和风尚:以共同富裕为荣,开展“助耕帮户”活动。青年们照顾烈军属争当“子弟兵的好兄妹”,帮助困难户争做“八十年代活雷锋”。就连过去闹宗族派性、抢勺夺碗、打残腿的,如今在一个协作组互相关心、主动帮助。砸了‘大锅饭,更觉一家亲。
旱情在加剧,水位下降了一米半,多数机井抽不上水。小麦拔节、扬花,急待浇水。出路只有一条:挖开真空机井的底阀下上套管。可是,每挖一个底阀,就要挖一间房大、一丈多深的大坑,三两户干不了;而且还要压周围部分麦地,拖拉机拉大机器走一趟又要压坏一大溜麦子,能让么?陶九岭在支委会上说:“顾全大局,认准的事就得下死手。大包干不是不要集体,要集体就得发挥集体的作用。只要我们组织得好,安排合理,讲清道理,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他把那些压麦户请来亲自讲明情况,所受损失由队里统一计算,负责赔偿。话音未落,大伙嚷开了:“九岭,你这不是小看人吗?责任制给我们的还少呀,压吧!”
九岭他们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身上居然蕴藏着这么巨大的热情和干劲。过去只盯着“大锅饭”多少,不必去认识自己的责任和能力多大;如今包干到户了,既看到了自个的责任和能力,同时也更感到了集体协作的伟力,团结友爱的宝贵,激发出一种新的“责任制精神”!只用了七八天,就将麦田六眼机井全部下好套管,整个水利系统也成龙配套了。责任制提高了人的价值观念,显示了内在的力量!
连续十个月的大旱之年,段庄粮食单产800斤,总产36万斤;皮棉单产163斤,总产15万斤,平均每人向国家贡献217斤。人均分配达到542元,最少的户人均也有350元。这是一台有声有色的戏,博得了人们多少欢乐的泪……
未完的浪漫构思
“九岭,俺们现在吃不愁,用不愁,愁的是放下锄头靠枕头。你有啥浪漫构思啊?”生活提出了新的课题。
是啊,段庄富了,1982年人均收入跃到700元。家家都有几大件,存款上千元,不少户买了大骡马、抽水机、还有两户买了拖拉机……可人们并不满足“棉花桃花碰着腿,小酒壶儿不离嘴”,劳累了一天希望轻松愉快,需要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生活。这些陶九岭是难办到的,需要全党全社会的关注和支持。可是,陶九岭觉得自己仍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有让人们充分享有自己生活的权利,真正感到生活得很有意思,才会更热爱生活,乐于去创造新的生活。死气沉沉是开创不了新局面的。他迫不及待了……
他们买来发电机,架起电线、电灯。大伙不满足电影队来放电影,九岭提议大队买台二十寸彩色电视机,再组织篮球队、修建球场,开办“青年之家”……青年们双手拥护,有人却不同意花钱“玩”。九岭激动地说:“生活本来就应该是丰富多彩的嘛,您一户买头大骡马可以,全大队买台大电视也应该。过去说农民狭隘自私,那是受旧时代的束缚,生活贫困文化低,目光短浅。现在时代进步了,我们也进步了,要建设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现代新农村,那将是番什么光景啊……”他把浪漫的构思描到人们心坎上。
“段庄,加油!”段庄篮球队同公社联队比赛那天,九岭打中锋,全村男女老少围着呐喊,助威,充满了荣誉感和自豪感。大彩电抱回来往当院一放,外村社员都赶来看。大伙抚摸着电视机乐得美滋滋地:“这回呀,俺也享受享受现代文明。”现代文明把人们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段庄起飞了。陶九岭没想到各级党团组织给他那么多荣誉,特别是参加“山东省新长征突击手标兵巡回报告团”回来,他坐不住了,又经常跑到地头“梦游”……
他无意于寻找过去的足迹。自己只不过是个时代的幸运儿。乡亲们和党用爱灌溉了自己生长的这块沃土,就是一棵小草,也能长成一片生命的绿……
他凝视着这古老的大地,想吟一首新的《梦游感》。他仿佛觉得,自己是站在时代的子午线上,横跨着两个世纪,大地一片绿色的火焰,把自己一起冶炼。要彻底清除故乡落后的痕迹,完成浪漫的构思,还需要艰辛的努力。事业的理想和现实,未来的探索和苦乐,人生的价值和幸福,不都是在奋进的拼搏中么?他寻找着生命的亮点,充满自信和勇气,因为脚下是爱的沃土,燃烧着绿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