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
1983-08-21一苇
一苇
希特勒叫嚣,要把彼得堡(列宁格勒)从地球上抹掉。
在列宁格勒地下防空洞里,一位白发老人说:“二十世纪中叶出现了世界末日。暴力把世界拖回冰河时代。于是就提出了一个问题,这样下去,会不会把现代人变成吃人的野兽呢?我们在各个方面是否能保持人的尊严?明白吗?在各个方面。每个人对这个问题都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或者死亡来作出回答。”
被围困的列宁格勒。一个冰封雪冻的冬天的早晨。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卡佳醒了。她孑然一身,屋里的炉火灭了,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脸盆里的水也结了冰,卡佳用小手在冰上敲了一个窟窿,沾湿洗脸巾的一个角,擦了把脸。她使劲推开屋门,经过堆着冰雪的楼梯,来到楼外。大街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和雪。涅瓦河也全被冰雪覆盖了。
她是去买当天的口粮的。在买面包时,她碰见了与她同住在8号楼里的一位妇女尼娜。卡佳是在母亲去世后新搬过来的,所以两人并不认识。尼娜早已将明天、后天的面包买了,如今想买大后天的。售货员起先不肯再卖给她,但后来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售货员一边给她面包一边说:“我也是为您着想啊!您老是提前买,往后靠什么活下去呢?”尼娜和她的儿子米沙,一天的口粮总共只有250克(合5两)面包。
尼娜的丈夫阿列克赛上前线去了。米沙才3岁左右。同厂的丹尼娅婶婶劝尼娜到工厂去办疏散手续,带着小米沙离开列宁格勒。尼娜本来怕自己仅有的一点微弱的体力走不到工厂,但当她在马路上看到一个母亲用雪橇拖着两具用布裹好的小尸体往墓地走去时,猛然预想到她和小米沙的前景,于是决定马上到工厂去办手续。
在围城中,工厂仍旧坚持生产。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尼娜找到负责疏散的同志。他立即为她办理好离城手续。当时唯一能走的道路是冰冻了的涅瓦河。他嘱咐尼娜要把孩子裹严实,因为涅瓦河上游的拉多加湖面上冷得要命。他又告诉尼娜,一定要在7点以前到达指定地点,否则下批疏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尼娜心急如焚地从工厂往家赶。途中遇到敌人炮火袭击,街上禁止通行。她绕过被封锁的道路,想赶快跑回家去带米沙上路,但两颗炮弹落在她身后……
孤独的卡佳躺在床上,读着《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母子相会时的章节。这时,响起了空袭警报声。卡佳漠然处之,还是继续看她的书。恪守职责的房管会的老太太挨家挨户敲门,一定要居民们躲进防空洞去。她逼着卡佳下了楼,又走进尼娜家。只见屋里空荡荡的,小米沙正在喊妈妈,她抱起米沙也下了楼。老太太猛一回头,只见楼上有户人家没熄灯,这是违反灯火管制规定的。她连忙把米沙交给卡佳,卡佳抱着米沙进了防空洞。老太太重返楼上,一颗炸弹落下来,8号楼化为一片废墟……
卡佳抱着米沙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家没有了,米沙又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办呢?一位工作人员叫卡佳把米沙送到区委会去。可是晚了,当天该疏散的孩子都已经送走了。
卡佳抱着米沙在雪地里吃力地走着。她实在筋疲力尽了。她让米沙坐到铁栅栏的基石上,自己用双手扶着栅栏。栅栏内坐着一位老人。不一会儿,老人倒下来,白雪覆盖了他,只有竖立着的拐杖还露出一点。
卡佳抱着米沙来到房管会。房子倒有的是,工作人员给了他们一套宽敞的住宅。这原是一位物理学学者的家。工作人员向卡佳索取他俩的证件,米沙什么也没有。卡佳问他叫什么,他回答是“小宝贝”。卡佳无奈,给他取名叫谢辽沙,姓了自己的姓。谢辽沙,是《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女主人公的小儿子的名字。谢辽沙没有口粮票,离月底还有好几天,一张票证是维持不了两个小孩子的生命的。工作人员把一张新死的小女孩儿的口粮票给了卡佳。他因为饥饿,,曾打算把这张口粮票留归己用,现在拿出来了。卡佳谢谢他,他说:“别说谢谢,因为这不是一件诚实的事。”
谢辽沙饿得直哼哼。卡佳本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已力不从心,如今抱着谢辽沙走了一天,实在再也走不动了。但是为了不让谢辽沙挨饿,她还是去领了面包。当谢辽沙用小嘴贪婪地咀嚼那一丁点儿面包时,卡佳拧开了收音机。《天鹅湖》的乐曲响了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战前温馨、幸福的日子。学校里正在开晚会。宽敞的大厅里灯火明亮。华丽的枝形大吊灯下,四个小天鹅手拉着手,神态是那样活泼可爱,舞步是那样轻捷谐调。少先队员的乐队在认真地演奏着。家长和老师们带着微笑。卡佳发现,有一个小天鹅就是自己。她多么喜爱这美妙的舞蹈啊。然而,音乐停止了,卡佳又回到现实中来。
没有炉子!卡佳意识到她和谢辽沙在夜里会冻死的。不行,得去找炉子。人家指点她,附近有一个人会做洋铁炉子。卡佳走进那家后,却受到无理的对待。那家向她索要300克面包或100克白酒作为报酬。卡佳付不出。人家赶她走,她不肯走。她说她能付钱,现在付一部分,以后再付一部分。并且说,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她能领到钱。那家人问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她递上一张证明,原来那是她父亲的阵亡通知书。
屋里炉火熊熊。卡佳给谢辽沙洗了一个澡。“原来你是这个样子!”谢辽沙原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活象个小包袱卷儿,现在卡佳才发现他是一个多么逗人喜爱的孩子。这时,做洋铁炉子的人来了。他问屋里暖和不暖和,炉子冒烟不冒烟。卡佳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打开皮夹,把钱递了过去。那人默默地看了看卡佳,没有接钱,推开门走了。
公路边,一位苏军军官拦住了一辆过路的汽车。这是小米沙的父亲阿列克赛。他回到列宁格勒城里来办公事,也想顺便探望一下妻子和儿子,并设法让他们疏散到后方去。他在车上念着他给米沙编的顺口溜:“米沙,米特里,米特里,吉米特里,吉米特里,小淘气!”阿列克赛说,他离家时米沙还小,现在想必是不认得爸爸了。司机说,小孩子记性好,认得出来。
阿列克赛来到8号楼前,楼房已被炸得七零八落。他颓然坐在废墟上。雪中露出一个小摇铃的把儿。他拾了起来,发现这原是小米沙的玩具。他悲痛万分地低下头来。过路的丹尼娅婶婶认出了阿列克赛,她叫他不要难过,告诉他说尼娜母子已经离开列宁格勒了,是她叫尼娜到工厂去办手续的。
阿列克赛来到工厂。负责疏散的同志将尼娜要去的地址给了他,让他写信与尼娜联系。
卡佳准备出去打汤回来给谢辽沙吃。衣着考究的女邻居任尼娅走进屋来。她看见谢辽沙的样儿,说他一定活不长了。她说楼里原先有个小女孩就是这样,起先不会说话,后来不会走路,再后来睡着了就没有醒过来。这番话使卡佳生气了。她把谢辽沙坐的高背椅转过来,不让任尼娅再看到谢辽沙,并且语气生硬地叫任尼娅立刻出去。任尼娅走了,卡佳一边往头上包围巾,一边仍然愤愤不平:“别听她的,谢辽沙,你比她活得还长呢。等法西斯分子和希特勒都死干净了,咱们还会活下去的。你瞧吧,你还会上学,踢足球,吃甜点心呢!你什么都会有的。”
卡佳打汤回来,正遇上敌人炮火袭击,被迫进了防空洞。在防空洞里,她结识了也躲在那里的阿列克赛。两人都急于要离开防空洞,街上又禁止通行,卡佳就带着阿列克赛去穿越人家的院子。途中,铁丝网挂破了阿列克赛的短大衣。好心的卡佳便把阿列克赛带回家,帮他把衣服补好。
阿列克赛趁卡佳缝衣的时候,写信给后方询问妻儿的下落。他只顾专心写信,没有注意到坐在桌旁椅子上已经睡着了的谢辽沙,更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米沙。卡佳抱起谢辽沙,将他放在床上。阿列克赛因有公事,急着要走。临走前,把自己积攒下来准备带给妻儿的食物——一个大圆面包和好几瓶罐头,全部留给了卡佳和她的小弟弟。他把小摇铃也留下来,让卡佳给谢辽沙玩。
卡佳越来越喜爱谢辽沙。有一次,卡佳教谢辽沙念诗。谢辽沙忽然不出声了。卡佳叫他他也不答应。卡佳忙伏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她摇着谢辽沙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谢辽沙勉强张开嘴说:“我困了。”卡佳这才松了一口气:“我都吓死了!”
还有一次,卡佳背柴上楼,遇见了两个共青团服务队的姑娘。她们是来帮助有特殊困难的人的。她们来找卡佳,是想把谢辽沙送进孤儿院,好让卡佳上学。卡佳听说要让她与谢辽沙分开,坚决不同意。
不久,阿列克赛负了伤。卡佳正巧在医院里义务照料伤员,他们又相遇了。卡佳带谢辽沙到医院来看望阿辽沙(阿列克赛的爱称)叔叔。阿列克赛问谢辽沙生活得怎么样。卡佳教他回答说:“好。”谢辽沙却说:“马马虎虎。”阿列克赛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谢辽沙说因为小玩意儿坏了。原来是那个小摇铃不响了。阿列克赛忙说,等自己伤愈后,一定去给他修理好。一个士兵吹起口琴,谢辽沙随着音乐在两排病床之间摇摇摆摆地走起来。看着如此天真可爱的孩子,人们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有的伤员流下了眼泪,阿列克赛也感到一阵心酸。这时,一位前线来的战友给阿列克赛带来了他盼望已久的信件。妻子和儿子并没有疏散到后方去的消息,使阿列克赛心痛欲裂。他强忍悲痛,告诉战友,他将很快重返前线。
谢辽沙学会说好些话了。卡佳教他唱歌,背诗;教他懂规矩,讲礼貌,爱护书籍;还带他参加打扫城市卫生的劳动。谢辽沙变得爱说话了。吃饭时他问:“卡佳,为什么阿辽沙叔叔生我们的气了?”卡佳说:“别说废话。”谢辽沙说:“连废话都不让人说。”呆一会儿,谢辽沙又问:“为什么阿辽沙叔叔不来咱们家修玩意儿?”卡佳说:“他现在顾不上咱们。”谢辽沙问:“为什么顾不上咱们?”卡佳说:“他非常伤心。”谢辽沙问:“为什么伤心?”卡佳说:“因为战争。”谢辽沙问:“为什么有战争?”卡佳说:“又扯个没完了。”谢辽沙问:“为什么又扯个没完了?”卡佳只得说:“别说话。吃饭不说话,长个胖娃娃。”
在卡佳和谢辽沙的苦苦等待中,一天,阿辽沙叔叔真的来了。阿列克赛是来辞行的。这时,两个共青团服务队的姑娘也来了,她们请阿列克赛帮助说服卡佳,送谢辽沙去孤儿院。但姐弟俩的感情是那么深,都坚决不愿分开。最后终于达成协议,让谢辽沙上幼儿园,每天卡佳放学后,再把他接回家。
孩子们送阿辽沙叔叔上前线。等汽车的时候,卡佳对阿辽沙叔叔讲述了谢辽沙成为她的小弟弟的经过。这是卡佳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但她信任阿辽沙叔叔。卡佳说:“真的,要不是他,要不是谢辽沙,我也早进公墓了。我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那时候我疲倦极了,甚至连防空洞也不去了。”阿辽沙叔叔也把心里话告诉卡佳:“你明白吗,卡佳。我也有过一个小男孩,只是稍大一些,不叫谢辽沙,而是叫米沙……”米沙突然跟着念起来:“米沙,米特里,米特里,吉米特里,”阿列克赛激动万分,蹲下身来,双手摇着谢辽沙问:“谁教你的?是妈妈吗?”卡佳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吓唬孩子?”阿列克赛说:“这是我们家的顺口溜。”他多么希望谢辽沙能说出最后两个词来,谢辽沙也果真念出来了:“吉米特里,小淘气!”一切都明白了。阿列克赛正要拥抱自己的儿子,一辆军车开过来。他要迟到了,只能急急地说:“卡佳,你要好好照顾你的谢辽沙。自己保重,保重他。”卡佳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可是来不及解释了,阿列克赛说:“我以后全都告诉你,跟你说明白。我回来都讲清楚。你要珍重!”
在行驶的军车中,司机问:“上尉同志,跟亲人告别了?”阿列克赛回答说:“是的。跟儿子,还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