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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古老而新鲜(小说)

1983-08-21谭力

中国青年 1983年6期
关键词:氧气瓶小伙子眼镜

谭力

峨眉山山腰,洗象池周围,松杉溢翠,悬泉流珠。一群群悟空的子孙在尽情玩耍,它们与络绎不绝的旅游者建立了亲善关系。

“山儿,山儿,这里这里……哎呀,山儿好不要脸咯!”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操一口重庆腔,被她称作“山儿”的两只大猴子抓着她的裙据,她一边给它们分发炒花生,一边吓得双腿发颤。旁边是一群花花绿绿的旅游者。绿裙子的同伴在“咔嚓、咔嚓”地抢镜头。

绿裙子手上的花生分发完毕,“拍摄”工作也圆满结束,绿裙子准备跳出圈子了。可是,两只大猴子仍紧紧抓住她的真丝裙据。“快说‘没有了!快说‘没有了!”周围有经验的人一片叫嚷,“你把双手摊开表示‘没有了,它们就会放开你!”绿裙子手忙脚乱,两手左右摊开乱摇:“没得了,没得了,相信我*,正南其北的没得了!”

许是过于激烈的摆手激怒了猴们,那只独眼猴示威地在她的小腿上一挠,绿裙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其他的猴们也在虎视眈眈。绿裙子喉咙里滚出了惊骇的哭音:“啷个办*!啷个办*!”她向周围急切地呼救。

“嘿,猴男士拜倒在重庆女皇的石榴裙下了。”钻出一个不谐和的男声。

“如果把裙子扯脱的话,那就显得有些热情过余了。”第二个男声。

“窈窕淑女,猴子好逑。”第三个男声。

这几句成都口音的窃窃响起,象蓦地漫天撤出一股胡椒面,空气里瞬时弥漫了呛人的辛辣味。喧嚷停止了。先前是人群围观猴子,现在是猴群围观人们。三个年轻人落入旅游者视线交织的网:他们脸上荡着睿智的光,眼里却是嘲弄的火,穿着既潇洒又随便。一看而知,是那类视庄严为滑稽,看神圣为演戏,又有知识又调皮,又逗人爱又讨人嫌的“时代”青年。

绿裙子的两只泪眼怨恨地盯住三个幸灾乐祸者。“几个崽儿吃饱了没地方消化吗?”“捶他个成都龟儿子!”绿裙子的阵营内响起了莽撞的重庆腔的叱骂。几个重庆小伙子在逼近,边走边摘下柯尼达相机、钢笔、液晶显示电子表,又威风凛凛地把衬衣袖卷到手肘以上。嚯,好家伙,两个省辖市的子民要在海拔三千公尺左右的天下名山演一出《五台会兄》哩。

三个成都小伙子惴惴不安,频频四顾,用眼睛的余光斜膘着找一个人。那人从寺庙的台阶上急步过来了。他戴一副平光风镜,穿着帆布卡拉链衫,蹬一双前进牌回力白球鞋。神情倦慵,疏懒疲惫。他责备地盯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三个同伴象打了强心针,马上变得有恃无恐。“来*,来*。”他们学着重庆腔,招惹对方怒发冲冠的勇士。

几个重庆小伙子逼拢了,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就在一刹那,戴风镜的人神情大变,一声断喝,双眼猛地射出两道逼人的寒光,象悬在雪峰上的两叶冰剑。他一个半蹲,右臂前出,右掌兀立,对准三步开外傻眼旁观的独眼老猴,凝神敛意,气走幽穴,轻轻一发功,只见独眼猴突然一个冷战,然后鼻孔朝天,“阿秋”!打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喷嚏,近旁的三只小猴吓了一大跳。接着独眼猴耷拉下脑袋,显出恹恹的畏缩,似乎一个无形的冰甲罩住了它。猴们一哄而散。眼镜站直身,收了式,抻抻衣襟,又回复懒洋洋的神态。他笑眯眯地看定几个重庆小伙,他们好象也被无形的魔力镇住了。

远远围观的旅游者呆若木鸡。

泪光迷离的绿裙子噤若寒蝉。

眼镜走上去,拍拍肩膀最宽的一个重庆小伙子说:“对不起,惹你们不舒服了。山回路转,二天见面都是朋友。”他们握了握手。眼镜招呼自己的同伴:“上金顶。”四个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出洗象池,沿石板山径,向金顶攀登。他们哼起了歌,不是港台之音,而是儿童名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喂——前面几位同志!等一等——”茂密的杉林后面传来喊声,是一句带甜味的普通话。北方人?他们伫脚观望,只见一个人飞快地爬上来,水壶和食品包的背带交叉在前胸,前额宽广,黑发倒梳,年纪三十三四岁,肩宽腰圆,脸上有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乍一看,是个连级军事干部的形象。“有一句话想告诉您。”他对着眼镜喘着气,普通话仍然圆润发甜。

“请便。”

“有您作后盾,那三位敢胡作非为。”

眼镜与北方人对视着。两人的眼睛都很深。两双目光的剑互相砍击了一下,又倏地收回。一阵山风刮过,下午的林涛发出了沉闷的轰响。

“我当时一直在您旁边。”北方人坐在路边一块溜光的玄武岩上,“开头您并不满意这三个弟兄的作为,但您是他们的朋友,您必须帮忙,否则他们要说……您不讲哥们,不愿为朋友两肋插刀。”

“听老师傅的意思,”眼镜文质彬彬,不卑不亢,“今天是要向我们宣讲五讲四美了。好嘛,说出你的高见,我们信,你走你的路。我们不信,你——”他不说了,露齿温和地一笑,眼镜的三个伙伴却沉默不语。

“那当然。我要给您说的这件事,那简直是,盖了!如果您在相同的条件下,也具有与我要讲的那个人同样的气概,那您也就……盖了。”北方人的眼光越过他们的头顶,凝视着金顶附近变幻万千的云霓,声音变得低沉专注——

我要给你们讲的对象叫王联辉,个头不大,“米老鼠”的绰号从小学就伴随着他,一直到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他的两只大眼睛,总爱斜着瞧人,对啥事都不吭声不动情的样子。

与王联辉同在一个连的战友,叫刘学平。他的形象是王联辉的反照,脸大腰大拳头大,只是眼睛小小的,有一副对啥事都热心过余的心肠。

那年夏天,他们俩都在黑龙江开荒种棒子,刘学平“犯案”了。从北京探家回来,躺在地头的秫秸秆上,问旁边的小子:“你知道‘红都女皇的事吗?”“山高皇帝远的,咱咋知道呢?”“嚯,这臭娘们儿把中南海搅得没治了。”“敢情您老人家从中南海回来?”小青年眼皮一翻揶揄他。

刘学平素来就校真儿,他火了:“爷们儿见不着,难道耳朵眼儿也塞狗粪啦?告你老小子,现在主席翻身都费老鼻子事儿,趁着这时机,那臭娘们儿想当慈禧太后呢!要是她上台,够你小子喝老一壶……我×她江某人的妈!”

(一个小伙子插嘴:“这男娃子好胆大,那个时候就敢吊起嘴巴乱嚼。”)

那时候传说多着呢,从北京回兵团的,谁不道出个子丑寅卯。可是坏了,不知谁给打了小报告,风声传到指导员耳里,指导员又汇报到团部,团部刹时炸了锅。命令紧急下达,有电话的那截儿摇电话,电线绳儿被三天前的大冰蛋子砸断了的地方用马传,好你个刘学平,抓!

营部接了电话跑到三连来报信的小伙子,一进屯就碰上了王联辉,他和王联辉是老熟人,北京读中学时同一个班,坐的是左右座。王联辉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一打听,事情不妙。王联辉蔫蔫地道别了朋友,闷头回宿舍转了一圈,一撒丫子跑啦。跑东边五里地的小树林子里,刘学平正在那儿愣着劲儿打柴。

王联辉也不说话,解下拉柴车的两匹枣骝马,把大刘推上马背,两人一溜烟向南跑去。南边十多里外有个小车站,叫喇嘛甸子。到了喇嘛甸子,王联辉横直不说,解下刘学平的裤带把朋友给绑了。自个儿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袖套,往左胳膊上一箍,押着刘学平进检票口啦。大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地任他摆布。

“票呢票呢?”梳小辫的丫头问。王联辉一反平常蔫蔫的神态,脚跟儿可劲儿地砸水泥地,雄赳赳气昂昂。他晃了晃拳头:“看好了您大姐,耽误了北京的事,您爷爷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使劲把大刘往栅栏里一操,“你小子磨蹭个啥!还想调戏小丫头啊?”得,就一句话,把小辫子噎了个倒抽气儿:“到了北京替我唾他一脸。”她认准了刘学平是流氓犯了。

就这样,打了两天盹,一溜儿趟坐到北京,不但不要票,因为押解工作的重要,连饭都是一个诚心的胖大嫂列车员送到座儿上来的。而连部的那几个人还围着炕桌儿上的炒花生,星星月亮地聊大天,就等着刘学平打柴回来自投罗网。(“姓王的真够意思。”一个小伙子嘀咕,又转过头去征询眼镜的意见。眼镜不置可否,但脸上明明是不屑启齿的清高神色。)

北京也呆不下去,正憋足气儿查谣言呢。王联辉一不做二不休,他有个好朋友在烟台附近插队,便带着刘学平跑到了胶东半岛。烟台是个好地方,金黄的沙滩,温暖的日头,隔着蓝得象孔雀宝石一样的大海望过去,有名的崆峒岛静静地浮在万顷平滑的玻璃上。在北大荒粗犷平漠的荒原上感到窒闷的人,猛一下投进浩瀚寥廓的大海的怀抱,其兴奋可以想象。他们一连几天都跑到烟台东郊的海滨浴场去游泳。

好呢,第二幕戏开场了。他们标准的北京口音,引起了一个姑娘的注意,她就是王联辉以后的对象陆瑶。陆瑶是个游泳迷,准时准点,风雨不误,每天中午必到海边溜达一趟。她和他们的认识很简单,因为天天来,时常碰到一路,先是面熟,后是话熟,熟的时间长了,自然就熟到一块儿去了。

后来又知道,陆瑶和王联辉的家都住北京先农坛附近一条胡同里,王联辉住北段儿,陆瑶住南段儿,以后下乡,王联辉去东北的杜尔伯特,陆瑶到齐鲁的牟平县,所以他们不认识。不过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这么一摆谈,三个人的关系更亲近了。

有一天中午,风和日丽,碧波万顷,系着防鲨网的白色浮子,象一圈玉珍珠项链,围在海滨浴场的周围。刘学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没话找话地问陆瑶:“呃,你牟平县的,跑烟台来干啥买卖?”“游泳,没水我活不了,我属青蛙的。”她说,“牟平离这儿才几十公里。我们点里有位烟台知青,我来她家玩,过几天游泳的瘾。你们呢?黑龙江可不是牟平啊,大老远的。”刘学平晃晃大脑袋:“我们呀,说出来吓你一跳。”“呸,能吓住我的人还没出世呢!”陆瑶轻蔑地撇撇嘴,俯身趴在沙滩上,天蓝色的游泳衣就象大海深处的颜色,光洁的小腿摇向空中,活脱脱一个小学生形象。两个小伙子对视一眼,王联辉不带任何表情,刘学平却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补充道:“我们是一一政治犯!”“吹牛——”小学生噘起鲜艳的红嘴皮,声音带拐弯儿。“吹牛?”刘学平一骨碌坐起来,“爷——咱多咱吹牛了,你听着。”火山一爆发,刘学平不顾王联辉眨大眼睛,竹筒里倒小豆,一古脑儿翻了个底朝天。他讲他的“反动话”,他讲团里追捕,他着着实实夸了王联辉够哥们儿,讲义气,好象是古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今天翻版。

故事完了,四周特别安静,海浪爬上沙滩,又细声细气地退了下去。刘学平后悔了,吓住了那么漂亮的小学生,她明天不敢和咱们一块游泳谈天啦。谁知陆瑶一耸鼻子,身姿未变,眼皮没眨,轻轻地说话了:“如果他们查到烟台来,你们就来牟平县。棒子面窝窝头保你们撑够!”这话真盖!

后来,“四人帮”倒台了。再后来,回城招工了,三人又意外地同时被晋西北僻远地方的一个国营化工厂招中。陆瑶到化验室当了辅助工,刘学平学设备维修,王联辉个儿瘦小,却到运输科开上了“解放牌”。几年过去,由于陆瑶坚持不懈地主动靠拢,王联辉终于和她搞上了对象。

(“晤唷,”两个小伙子打了个呵欠,“一个古老动人的美妙传说。”第三个人问眼镜:“上金顶?”眼镜摇摇手:“这算啥子龙门阵?好戏在后头嘛。”)

王联辉和陆瑶搞对象,既不太热情,又不太冷淡,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比他高两厘米的陆瑶,常常显出一种捉摸不透的神色。“你不知道我的脾气呢。”他往零乱的床铺上一倒,同屋的小伙子早已知趣地走开。“今后你料不着要厌倦的。我怪,自个儿都摸不透自个儿。”“真的?”陆瑶一把从他的屁股底下抽出一件脏衬衣,“嗖”,扔进门边的洗脸盆里,又把脚探到床底下去勾肥皂盒。“我不怕,”她大声嚷嚷,“我听大刘第一次讲你押他闯北京,我就看上你啦。我想,这大爷凑和着行,就冲他对朋友那个热心肠儿,跟他吃窝头咽咸菜,赤脚丫趟雪窝也值。”“嘿。”王联辉一声无可无不可的笑。 (一个小伙子又插嘴:“这个女娃子好可以,我那女朋友若是这种脾味,就只有那么安逸了。”另外几个听众赶忙止住他。)

去年夏天,一个吐泡口水都冒烟的酷热正午,人蔫得就象露天地里的黄瓜秧,别提多没神儿了。没想到,有人惊叫起来,众人一看,厂东南角三层高的实验楼窜出滚滚浓烟。起火了!

就象听到了一声命令,正在工作的,甩“老K”的,骂领导的,睡懒觉的,全部呼隆呼隆地向大楼跑去,连围墙外的农民们,都担着粪挑子往里面冲。

王联辉出车在外。刘学平跑在最前头。到了楼下,把一桶冷水劈头一浇,“哗”,缩着脖子就钻进了浓烟。楼里一团漆黑,乳白和奶黄的有毒烟雾滚滚而来。各个房间里都响着劈里啪啦的炸裂声,不是试管爆炸就是烧杯粉碎,还有大大小小的各式框架。毒雾直往人鼻眼里钻,熏得人一阵阵恶心,眼泪直流。五脏六腑象有无数只长柄铁勾挠着,七拉八扯。

刘学平一门心思:快冲上去!昨天帮三楼五室焊接一个金属支架,有个人推了一个氧气瓶在过道上。当时有人说这是实验楼,要注意安全,那弟兄脑袋一甩糊弄了过去。刘学平也不在意。今天可遇上了,糟糕!高温产生高压,高压发生爆炸。一爆炸,实验大楼,紧挨实验大楼的原料仓库,全完了,几十万元就要毁于一旦。刘学平呀刘学平,昨天把氧气瓶留在这儿时,你也在场,你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啊!

刘学平在三楼走廊里手脚并用,摸索前进,终于找到了氧气瓶。氧气瓶在辐射热的炙烤下,已经微微发烫。刘学平来不及多想,双手围住那颗“炸弹”,拦腰一夹,站直身子就夺路而逃。刚走到楼梯口,他听到烟火中飘出微弱的呻吟声。谁?他脑袋“嗡”地一声。再凝神细听,这不是陆瑶吗?大刘一下昏了脑袋,放下氧气瓶就摸进传出声音的房间。他很快发现了陆瑶,只见她俯身在工作台边的高背靠椅上,双手直直地吊在椅背外,已经昏过去了。一片幽蓝的火舌舔着电灯线,“*啦*啦”地顺着天花板朝前烧。刘学平把陆瑶拦腰一夹,象抱氧气瓶似的,憋着一口气往封住门框的火焰外冲。到了楼梯口,双腿绊在一个东西上,他一个趔超跪了下去,脚边正是那只被热空气灼得发烫的氧气瓶。

烟在翻卷,火在蔓延,红黄青紫,奇味难耐。刘学平一下傻眼了:氧气瓶,爆炸——陆瑶,王联辉的对象—一氧气瓶爆炸,损失几十万元—一侠义的王联辉“押”着他去逃命,两匹枣骝马急驰在东北大地上——爆炸——王联辉的未婚妻——爆炸——可以决定她生死的陆瑶……刘学平猛地向上一挺,他抑制着嗡嗡欲裂的脑瓜,冒着弥漫的毒烟,他在心里第一次向冥冥中的神祷告:“等我把她救、救出去,我就来搬……搬氧气瓶。或许那玩艺儿不会、不会炸……”

刘学平的衣服挂着火苗,头发冒着青烟,绷紧着就要疲软松弦儿的神经,一摇一晃地冲出了死神口。他刚把陆瑶放到外面安全区内的人群里,就听到背后“轰”的一声闷响。

(除了眼镜,其他三个小伙子一齐伸长脖子问:“真的爆炸了?!”)

真的爆炸了。 (眼镜看了一下北方人,见他注视自己,又避开了,“刘学平……够朋友。”他含糊不清地嘀咕道。)

幸好氧气瓶里的氧气已用了一半,破坏威力大大减弱,没给旁边的原料仓库造成损失,但实验楼的一部分塌了,三个工人受了重伤。

晚上王联辉出车回来,映入他眼帘的是实验大楼坍塌部分的一堆瓦砾。初升的上弦月给大楼抹上了惨淡的凄凉。王联辉一步跨出驾驶室,拔腿就往女宿舍跑。直到看清了躺在床上的陆瑶安然无恙,一颗忐忑的心才放回胸膛。陆瑶看见他回来了,泪珠儿就象峨眉山清音阁下的泉水,哗啦哗啦直往外喷。等陪同的女伴一走,陆瑶就从床上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张开双臂抱住他:“呜……你咋不死在外面呢,若不是大刘,你见……你来见我的骨灰盒吧……”

安顿好陆瑶,王联辉又满怀感激地往男宿舍跑。他“砰”地推开刘学平的门,一下愣了。屋里没开灯,昏蒙蒙的,刘学平头上缠着绷带,眼里布满血丝,鼓着水泡的右手端着酒杯,正喝得上劲儿呢。“你这是?”王联辉的感谢辞一下堵在喉咙里,不解地问。“我?”大刘一仰脖子,“刺溜”又是一杯,“我他妈的!谁个哥们儿来把我零剐了喂狗去!”“大刘!”“下午,他们把那个放氧气瓶的人,看,看起来了……还要表扬我,我舍己救人,我是大模范……实验大楼,我,我……”刘学平把酒瓶磕在桌面上,小眼睛瞪着天花板,嘶哑着嗓子讲述白天的经过。随着震颤人心的叙述,黄豆大的汗珠爬满了他苍白的额头。

王联辉感到脚心发寒,晃晃悠悠象站在风化动摇的山岩上。半晌,他喃喃地问刘学平:“你打算昨办?”“我?”“你。”“你说,你是哥们儿。”“到厂长那里讲清楚。”“什么?!我搬氧气瓶,陆瑶就要被火烧死,被毒烟熏死!”“你去承担责任。”“陆瑶是你的未来的老婆!我是看在过去的患难上,要换了别人的婆娘,哪怕是省委书记的,我才不……”“你必须去1”“不去!”“我……去。”王联辉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眼睛黯淡无光,双手痉挛拳成一团。刘学平反而镇定了:“看你……你的腿筛糠?好,够朋友的,喝了它,壮个胆儿再去!”他站起身,受伤的手拿着酒瓶递给王联辉。王联辉盯着这只受伤的手,凝视了一阵,接过酒瓶,慢慢举到唇边。他猛地举得高高,往地下使劲一摔,“啪”!酒瓶粉碎了。他转身冲出了门。刘学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王联辉又站在了陆瑶的床前,大眼睛蒙上一层忧伤的雾霭。陆瑶温情地看着他,眼里泛动着似水的柔情。在这个特定的时候,受了惊吓,死里逃生,未婚夫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任何女孩子都会有一种获得抚慰的渴望。却料不到,王联辉嘴里竟蹦出这样一句话:“我要到厂长那里告他。”“谁?”陆瑶半撑起身子。“刘学平。”“你疯了!”“他救了你,实验楼却……本来可以不毁的,本来……”陆瑶一把抓住王联辉,疯狂地摇撼着他,摇得他瘦小的身躯左右乱晃荡。“他是救我的呀!”“……”“你忘恩负义,别人要骂死你的!”“谁骂?”“工人,全厂的工人!”“我还是……”陆瑶一把推开他,傻愣愣地盯着他,象打量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我没有看出来,你,你……”她含着泪,大声喘息,嘴唇哆嗦,一字一句,“你下得了手,我也不是好剃的头。你敢告,我,我就要,嫁、给、他。”

一道闪电划过王联辉的眼球,瞬间又熄灭了。“请便。”说完,蔫蔫地走出去,轻轻带上门。屋里传出陆瑶的嚎啕大哭。

王联辉走过工厂大道边的小卖部,踌,躇了一阵,买了一瓶“竹叶青”。他仿佛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身材更矮了,肩膀更窄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蹒跚着走回自己的寝室,悄悄地闩上门栓。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告了?!”三个听众一齐跳起来。“告了。”北方人平静地回答。“厂里给他处分了?”“没有。厂领导说了人是最宝贵的财富,还是应该先人后物。刘学平戴了光荣花。”“那王联辉不是白告了?”一个小伙子急切地问。)

王联辉……唉。(北方人竟叹了口粗气)从此厂里很多工人都讨厌他,上班没人愿意和他一道走,下班没人愿一路玩儿。“为公为得可以把未婚妻卖了的寡情鬼1”人们这样评议他。陆瑶怨恨他。他缩着脖子,大眼睛半阖着,独自蔫蔫地晃荡在车间和食堂。

(“哦?”四个听众睁大了眼睛,“这只有那么,那么……”大家“那么”不出个所以然。“那刘学平也不理他?”一个小伙子怀疑地提问。)

刘学平吗,这个……(北方人敲了敲脑门儿)刘学平开始是恨他,恨他不懂哥们儿。可后来,三个重伤的工人死了一个。看着悲切嚎啕的家属,听着低回的哀乐,大刘的心颤栗了。难道他就没一丝错儿吗?他救了朋友的未婚妻,博得了人们的称赞,但他没搬出氧气瓶,也间接为另一名工人制造了死亡,为另两位不幸者带来了伤残。况且,头天氧气瓶放在那儿,他也是看见的呀……他渐渐产生一种莫名的内疚。他四处奔走,八方游说,他使工人们理解了王联辉的好心,也使陆瑶回心转意。那一天,三个朋友终于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大刘斟了三杯酒,大家举起酒杯,刘学平说:“为过去了的,永不再现的不愉快,干杯!”“慢。”王联辉的手在哆嗦,但极力镇定着,说:“再碰上东北那件事,我还救你。再碰上实验楼那件事,我还告你,我就这样交哥们儿。”

(“这犟拐拐,才难得将就。”三个听众又在感叹。只有眼镜没出声,忽然埋下了头。)

石径下远远爬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向上喊着:“大刘——”北方人一听,马上起身扬臂:“呜喂!加--油—哪—”

那对男女互相牵拉着,答应着,气喘吁吁地攀登到众人驻足的地方。那女的娇媚漂亮,男的瘦削沉着。北方人与他们会合一处,问他们休不休息?女的兴致勃勃,说一鼓作气上金顶。行前,北方人忽然转过头,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眼镜,意味深长地说:“不是人人对好朋友都有那种气概的。再见。”他们走了。

“我看,那个刘……”一个小伙子沉吟着,望着三个隐入翠绿丛中的身影。“你是说?”第二个兴味盎然地拍一下大腿。“还有后来爬上来的那对男女……”第三个恍然大悟。

“你们晓得峨眉山有几棵草?他们的事给你们拍过电报?”眼镜不知怎的发脾气了。他眺望着杉林深处的石径,眺望着金顶脚下冉冉蒸腾的云烟,脸上现出空茫的神情。

“走,上金顶。”良久,眼镜沉沉地说。

四个人向金顶攀去,渐走渐远,很快就融进了白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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