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生活的激流中去
1983-08-21王江
王江
辽阔的藏北草原上,一个轻盈的身影骑着一匹美丽的白马在奔驰。她是四川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生龚巧明。
1981年隆冬,当大专院校所有的毕业生都怀着忐忑的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时,在学生中享有声誉的青年女作者龚巧明平静地宣布了她的决定:要求到西藏去!
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龚巧明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青年朋友的信,他们向她提出了许多的问题:
“龚巧明,您条件那样好,为什么要到西藏去?”
“在那个高寒缺氧的地方,您找到事业的源泉了吗?”
“龚巧明,您怎样看待人生?”
……
她有很多感触想告诉那些素不相识的青年朋友,可是从何说起呢?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她曾经走过一段怎样泥泞、艰辛的路程吧—
龚巧明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留美归国的教授,母亲是小学教师。她从小就生活在知识、礼貌和爱抚之中。她随父母从长沙到广州,从广州到成都。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教授楼里,这个活泼、好强的小姑娘被叔叔阿姨亲呢地称作小、鸽子、花蝴蝶……
1957年夏天,一夜之间,父亲成了右派,后来又被戴上了特嫌的帽子……龚巧明爱父母,爱家庭,可在那个年代,她又不得不反省自身的“罪孽”。她常常在一种矛盾的境况中挣扎。她伤心地哭起来,把枕头都洇湿了一大片。
龚巧明本来是个无神论者,可她有时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的神明,不然,为什么苦命的阴影总是伴随着她那慈祥而乐观的父亲?他从1978年开始尿血,确诊为膀胱癌后,做了手术,大小便改道,腹部扣着个假肛,身上总是吊着个玻璃瓶子。可他还坚持上课,编讲义,制作教学仪器……当一切都得到纠正、恢复以后,肝癌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弥留之时,他对儿女们说:“假如我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事业上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注定了要苦斗一辈子。他们生活的要义就是不断地探索和追求,就是对国家、对人民不断地付出,而不是攫取。她知道,父亲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她龚巧明,也要学着做这样的人!
可是,做这样一种人是多么不容易啊!生活的道路如此坎坷不平地在她面前延伸开去,她却倔强地抬起头往前走。既然那时的“革命”不肯收留她,她就拚命读书,在知识的宫殿中遨游。但是,她仍然摆脱不了屈辱、惊恐、压抑和孤独,她渴求得到人格的尊重。于是,龚巧明第一批来到了岷江边上一个小山村里,开始了辛酸却令人留恋的知青生活。当她走进工分值只有一二角钱,基本口粮只有二百六十斤谷子的山村时,热情的主人给她端来了煮熟的猪血,一个孤苦的老人硬把一篮子红苕干塞到她手里……在这物质财富极其匮乏的小山村,龚巧明得到了温暖、关切和平等。
后来,她又到了干校。在木棉花开得火一样红的安宁河边,龚巧明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儿,她学开汽车、拖拉机,有时,她还没命地往山上跑,想用过度的劳累来发泄她胸中的郁闷。
终于,温暖的阳光照到了龚巧明身上,融化了她心中的冰块。1978年春天,她考上了四川大学。1979年春天,她加入了作家协会四川分会。她以自己的刻苦和才学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可是,她的不安却与日俱增。生活难道仅仅是这些吗?她严肃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人生的要义究竟是什么?在这个生命复苏、理想复苏、青春复苏的年代里,她最忌讳的是平庸和苟且,她最渴求的是到生活的激流中去!
在临近毕业的日子里,龚巧明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地图上巡视。呵,西藏,她久久地凝视着祖国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边疆,思潮总是那样难平1西藏有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有尚未开发的宝藏。据说有个外国人曾提出这样的建议:由他们帮助我们修筑通往西藏的铁路,条件是让他们在羊卓雍湖打三年鱼。这是一个叫人听了很不舒服的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呢?我们这些大学生都应该成为知识的种子。它们不应该淤塞在繁华的都市,而应该合理地播撒在祖国广袤的土地上。一个人,当他最大限度地为社会发出了自己的光和热时,就不会因为放弃了三居室的住房和一个令人称羡的好工作而感到惋惜。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龚巧明作出了“到西藏去”这个看来令人不可理解的决定。
龚巧明被分配到西藏文联工作。她当了《西藏文艺》小说组编辑。在创作上,她自己是自学成才的年轻人,因而,她最懂得创作的艰辛。一篇稿子,只要稍有基础,她总是抓住不放,同作者反复磋商,帮助修改。有的稿子,她甚至动笔帮助修改达八次以上。由于她的谦虚和热忱,无论是藏族作者还是汉族作者,都愿意登门求教。于是,她自己的事情就只好推到深夜了。龚巧明是一个写作和学习都十分勤奋的人,每每到了凌晨两点,她才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笔,望着星光下闪烁的布达拉宫,享受着劳累后的充实和满足。
西藏文联的简易平顶楼座落在八角街上。这里有标志着藏汉和睦的唐蕃会盟碑,有金碧辉煌的大昭寺,朝朝暮暮,香烟缭绕。前来朝佛的藏族百姓,捧着酥油、哈达,成群结队地磕长头。大昭寺,是十分繁华的、有着浓郁民族色彩的市场,她抚摸着那些精巧的耳环、珠串和藏刀,但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却停留在那些被风雨剥蚀了的小院和藏式小楼上,停留在那些古铜色的粗糙的脸庞上。她渴望了解他们,她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学藏语。
今年以来,为了组稿和辅导业余作者,她几乎跑了半个西藏。在最荒凉的那曲,她咬着牙忍受着高山反应;在尼洋河畔,她利用业余时间为解放军战士上课。
对这些年轻的边防战士,龚巧明深深地敬重而又热爱。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长年累月守卫在荒无人烟的边防线上,吃着淡而无味的压缩菜。在一条地质情况极为复杂、至今尚未修通的公路上,又有七个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听着松涛的低吟,龚巧明悄悄地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希望自己变作火种,她多么希望有更多的火种,去照亮、去温暖战士们和藏族人民的心。
其实,这样的火种又何止千万!多少年来,有多少来自全国各地的“西藏”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洒下了自己的汗珠,有的甚至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一些人满头青丝已经变成了白雪,可他们仍然舍不得离开那闪光的雪山,裸露的沙丘,宽阔的雅鲁藏布江,以及江面上引人遐思的牛皮船。被高原的强日光晒得黑红黑红的龚巧明,仿佛拣到了一件金子般闪闪发亮的宝贝,她总喜欢对人说:“我根本不认为到西藏是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我只不过是选择了一条自己愿意走的路罢了。我不喜欢在旧的轨道中生活,我的追求是想看一看世界上最高的山峰,还有那高山后面一望无际的天地……”
望着那轻盈的身影,望着那匹美丽的白马,让我们借用一句藏语吧:
扎西德勒(祝福你),龚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