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籍华人的热恋
1983-08-21文洋
文洋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深夜。北京。北太平庄农贸 市场的小客栈里,一个用破旧木板搭成的床上,和衣躺着一位美籍华人姑娘。她的身旁是两个农 家女孩。 此刻,月光洒在她安然入睡 的脸上。有谁会知道她今夜为 什么要借宿在这里呢?又有谁 知道仅仅几小时前她还在作折 磨人的选择呢?
她叫胡静婉。一九五五年 出生在上海,五岁那年由外婆带到香港。她在香港读了小学、中学,又到美国纽约市的一所市立大学读书。
两年前,胡静婉告别了在美国生活的双亲,远离新婚的丈夫,只身一人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回祖国工作”——这是她多年的宿愿。就是在结婚时,她还和丈夫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回祖国工作;第二、不信教。然而,前不久,她丈夫却“变了卦”:如果她不回美国就离婚。一个重大的生活难题摆在胡静婉面前,逼她选择。
她的丈夫是一个从事航天科学研究的技术人员。是因为他的工作难以在中国安排?是他怕自己难以适应中国的生活习惯?……总之,他下了“最后通牒”。胡静婉的选择也是翻来覆去的,但是,“回祖国工作”的信念是坚定的,她作出了决定:要在祖国继续完成她刚刚开始的事业,同意离婚。
胡静婉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可是,对于这一选择,一向理解自己女儿的父亲,这次却不理解她了。虽然这次女儿是以美籍华人的身份回到她呱呱坠地的国土的,但女儿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因此,当女儿在普林斯顿大学刚刚通过博士学位资格的考试,不等完成论文拿到文凭就匆匆忙忙地要回祖国工作时,他丝毫没有阻拦。但是,女儿为了在祖国工作而不惜离婚时,作为父亲,他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女婿,他是熟悉的;亲家是印尼华侨;这门亲事是双方家长合力促成的。
于是,为了让任性的女儿回美国去,父亲便亲自出马了。三月十五日深夜,他风尘仆仆地从美国乘飞机来到北京,径直奔到女儿任教的北京师范大学。
父亲说:“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后天办理手续,十八日就走。”父亲已和校领导谈妥。女儿也没有说不走。父亲松了一口气。
三月十七日傍晚,女儿突然神情严肃地对父亲说:“我借了学校一位留学生的钱没有还,现在去一下。”父亲同意了,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美国了,应当料理清这些杂事。
然而,胡静婉并没有去留学生宿舍,而是步出校门往北太平庄方向走去。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想让自己的思绪在这静谧的春夜中安静下来,再一次作出选择。
回去吧,父亲和在美国的母亲、弟弟、妹妹都在等待着你的归来——不!不!那将意味着自己在中国刚刚开始的事业的终结。
一项事业的开拓,对于每一个人都是艰难而曲折的。她从香港到美国去上大学,开始选择的是化学专业,目的是为了掌握实际的技术本领。因为她听说祖国建设很需要从事技术的人才。可惜,讲课的教师并不重视实际。教材从理论到理论,抽象又抽象。既然如此,她觉得不如索性改学一门新学科。于是,她又把数学作为专业,主攻数理逻辑。尽管这也十分抽象,但祖国这方面的人才不多,自己可以多做一点开拓性的工作。一门数学专业不过瘾,她同时继续学化学专业。
大学一毕业,她就想回到祖国去工作。但当时是“四人帮”横行之时,她回国工作的希望成了泡影。
一九八0年,她刚刚通过了博士学位资格考试,就迫切要求回到祖国。她找到出席联合国会议的中国代表团,把有关自己简历和工作志愿的申请交给他们,请他们转给祖国的高等院校。
不久,住在她家里的中国访问学者、复旦大学数学讲师张锦豪了解到她的情况,主动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请正在美国访问的华罗庚教授带给蒋南翔部长。随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副教授王世强经过学校同意,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示非常愿意聘请她到这里讲学。
盼望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一九八一年春节一过,她立即启程,乘坐春节后第一架航班飞机来到北京,随身只带了两箱书籍和几件普通的衣衫。
在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她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以全部精力,投入教学工作:忙着编讲义,忙着刻教材,忙着审习题,忙着答疑难……每天从上午十点到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她都是这样忙碌着,不知疲倦,却感到异常的充实。在中国的六百多天中,她几乎没去光顾过学校的食堂,廉价而又能快速充饥的方便面条成了她在中国的家常便饭。她几乎没有娱乐的时间。逢年过节,有关部门安排宴会、座谈会、电影招待会,她一概谢绝参加。名园美景,京华风光,她也无暇浏览。她只去过一次颐和园,那是系里请她陪同南京大学的莫绍揆教授。
她无暇去考虑生活得舒适些,更无暇去注意人们对自己这个身材瘦小、衣着随便的美籍华人的评判。在师大的校园里,她甚至比留学生还不起眼。她当然也不知道“此人甚年轻”这个评语。当师大数学系聘请她任教后,有人担心“此人甚年轻,因此……”后面的意思也就是“她行吗”?也难怪,特殊的时代造成我们的大学里有相当一批研究生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而满头白发的教师也不过刚刚评上一个副教授的职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居然登上大学讲坛,给那些年纪比她大得多的攻读博士、硕士学位的人们讲课,自然会有人担心了。更何况,她又是虽有水平却无文凭的人。
其实,她只要在美国多呆上一两年,写出论文,通过答辩,便可稳操文凭。但是,迫切希望回祖国工作的愿望使她作了另一种选择:一面在祖国工作,一面完成博士论文,然后利用回去探亲的假期进行答辩。“文凭有什么?我的实际能力可以胜任我的工作。”她的想法不能说不对。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组织学术答辩委员会时,就聘请她担任委员。北京大学哲学系、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计算所举行答辩会,委员们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她实际是没有被正式聘请的委员。
“我不管这些名誉、待遇。要图这些,我就不回祖国来了。”的确,如果晚两年回祖国工作,拿到正式的博士文凭,她可以获得专家待遇。而现在呢,她每月工资200元人民币,一年2400元。这在国内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对她来说,还不够一次回美国探亲的路费。但她并不在乎这些。
她不管别人钦佩也罢,费解也罢,她反正就是如此。“为祖国而工作,是我唯一的追求。我要把一生中最旺盛的精力全部贡献给祖国人民。”“我满意的就是我现在的工作,而工作占了我生活中全部内容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她的工作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她一个人承担着国内两个副教授以上的工作量,教学水平也在副教授以上。她的工作不但受到了学生们的普遍好评,而且也获得了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胡世华教授、北京大学王宪钧教授以及丁石孙、吴允曾教授等国内专家和学者的高度赞赏。胡世华和王宪钧教授多次表示,我国数理逻辑这一薄弱学科的发展,除了依靠国内自己的力量之外,在国外学者中,主要应依靠象胡静婉女士这样难得的年轻有为而又热爱祖国、不怕艰苦、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
这里需要她,她又何尝不需要这里呢?她如此执着地眷恋着这块生育自己的土地,如此深情地热爱着中华民族。她有义务,有责任使这个古老的国家跨入世界强国的前列。
夜深人静了。她的思绪仿佛被春夜的清风梳理过一般清晰了。她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
她快步奔向北太平庄农贸市场的小客栈。
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到十二点呢。她第一次这么早地躺在了床上。刚才纷乱的心平静了。她遥望星空,真想把自己的归宿告诉父亲,好请他放心。
父亲只身离开了祖国。胡静婉又一次坚定地作出了选择:把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眷恋、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