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塞《美国日记》

之　岱

西禾多·德莱塞于一九○○年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嘉丽妹妹》。由于无情揭露美国资本主义的丑行和罪恶，公开同情贫苦工人女儿嘉丽的命运，因此书一出版便被列为“禁书”。各方卫道士的责难，纷至沓来，激起了一阵喧嚣，使德莱塞感到难以负荷社会上不公平的压力，一度精神崩溃，濒于患精神病的边缘。一位费城的精神病大夫劝德莱塞写日记，录下他每日难以排遣的精神压力，作为心灵的治疗。日记从一九○二年开始到一九二六年止，共记了二十五年，文字记录虽然写得十分凌乱和粗糙，却提供了德莱塞所思所行的素材。

德莱塞在日记中不提他的第一部小说遭受打击的惨痛经过，或是由此而来的生活拮据，以及与其妻佳格为出版这个“禁书”所作出的一切牺牲；也没有记述他和佳格之间关系恶化，直至一九一○年分居，或是一九○三年曾经企图自杀未遂等等事件。甚至为他日后重振旗鼓，而构思写作新的长篇《珍妮姑娘》(一九一一)，《金融家》(一九一二)，《巨人》(一九一四)，以及一九一五年出版他认为是最称心的带自传性的《天才》，也都未见有片言只字载于日记之中。因此乍读之下，日记真的成了一部精神病患者的病史和德莱塞日常生活的琐记了。

比较典型的一页日记，见于一九○三年二月某日，他在详细诉述了生活贫困和精神绝望的境况之后，接着写道：“写完今天的情景之后，我在屋里念书直到六点钟，为的是想对当前流行的各种小说熟悉一番，以便有朝一日我也要再写一部作品。”这部日记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一本生活的流水帐，插入一系列他继续与之交往的女人姓名；似乎他的精神始终没有恢复过来。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精神崩溃症早已治愈，他的经济处境虽未见好转；而且尽管他的第一、二部长篇小说受到打击，却引起了广大女读者的深切同情。

他日记中的行文，一般都如下面的例子。一九一六年在乔治亚萨凡纳：“倒霉的一天。不太温和却日光明亮。在‘广场早餐。鸡肝炒蛋。上银行。支票未到。邮局信箱中无函件……在葛琪饭店进餐……一块馅儿饼、三明治和牛奶要三毛钱，太贵了……”

德莱塞是美国的一大文豪，但是他留下的日记，不但文体缺少讲究，甚至还暴路了他杂乱无章的思绪，既不能作回忆录也不能作忏悔录看待。他不能与法国斯汤达和纪德，英国的伍尔芙夫人相并论。他们的日记写得文采精致漂亮，而且记下的日常思绪与生活可供后人研究之用。但，即使这样，在德莱塞的字里行间，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那些名作家的日记中常有的、或多或少反映出来的，他们对创作构思的习性，和他们洞察事物的才华。

《嘉丽妹妹》的遭到噩运和《美国的悲剧》的享受盛誉，在人物塑造上都反映了德莱塞欠缺某种教养和性格残暴的一面，读者可以从直觉感到他的重要悲剧人物都在性格上有其致命的缺点。甚至《欲望三部曲》(《金融家》一九一二，《巨人》一九一四，《斯多噶》一九四七)中正反面角色所表现的机智、情趣和人性，也都远远超过日记中所写的德莱塞本人。这也就是德莱塞所理解的美国人特性，即他们的灵魂永远处于如饥似渴的探求之中，对于逆境永远充满仇恨和执拗的抗拒。德莱塞的写作生涯，到五十余岁才由《美国的悲剧》一书挽回名利；私生活里，他和表妹海伦·李却逊的婚事，从一九一九年相爱开始，直到一九四二年佳格去世，他已七十余高龄时，才能举行婚礼，使人不得不想起《嘉莉妹妹》中赫思乌德的遭遇。

这一遭遇和作家的内心活动，多少还能从德莱塞二十五年的日记中，不时闪耀出来，不过需要读者从行文中仔细窥察：德莱塞对他同时代的社会和身自邂逅的人物，总是予以无情的鞭挞的。

(TheodoreDreiser：AmericanDiaries1902－26，EditedbyThomasP.Ri-ggio，JamesL.W.West3rdandNe-daM.West1ake.Illustrated.471PP.UnicersityofPennsylvania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