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代表作《子夜》

桑逢康

创作《子夜》的经过

茅盾

一九三○年秋，我眼疾、胃病、神经衰弱并作，医生嘱我多休息。闲来无事，我就常到卢表叔公馆去，跟一些同乡故旧晤谈。他们是卢公馆的常客，他们中有开工厂的，有银行家，有公务员，有商人，也有正在交易所中投机的。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很多，对于当时的社会现象也看得更清楚了。那时，正是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在津浦线上大战，而世界经济危机又波及到上海的时候。中国的民族工业在外资的压迫和农村动乱、经济破产的影响下，正面临绝境。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资本家加紧了对工厂的剥削。而工人阶级的斗争也正方兴未艾。翻开报纸，满版是经济不振、市场萧条、工厂倒闭、工人罢工的消息。我又时常从朋友那里得知南方各省的苏维埃红色政权正蓬勃发展，红军粉碎了蒋介石多次的军事围剿，声威日增。当时我就有积累这些材料，加以消化，写一部白色的都市和赤色的农村的交响曲的小说的想法。

我最初的设想，这部都市—一农村交响曲将分为都市部分和农村部分，都市部分打算写一部三部曲，并且写出了初步的提纲。我本来打算以《棉纱》、《证券》、《标金》三部曲作为新小说的都市部分。但是写完了提纲，就觉得这种形式不理想:农村部分是否也要写三部曲?这都市三部曲与农村三部曲又怎样配合、呼应?等等，都不好处理。于是我决定改变计划，不写三部曲而写以城市为中心的长篇，即后来的《子夜》。

关于《子夜》的题名也有一个变化，最初的题名我曾拟了三个:夕阳、燎原、野火，后来决定用《夕阳》，署名为逃墨馆主。何以不用原来的笔名“茅盾”，而用逃墨馆主呢?这无非一时的好奇，让人家猜猜: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从没有写过的企业家和交易所等，现在有人写了，这人是谁呢?孟子说过，天下之人，不归于阳，则归于墨。阳即阳朱，先秦诸子的一派，主张“为我”。我用“逃墨馆主”不是说要信仰阳朱的为我说，而是用了阳字下的朱字，朱者赤也，表示我是倾向于赤化的。《夕阳》取自前人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以喻蒋政权当时虽然战胜了汪、冯、阎和桂、张，表面上是全盛时代，但实际上已在走下坡路，是“近黄昏”了。最后我决定把题名由《夕阳》改为《子夜》。《子夜》即半夜，既已半夜，快天亮了；这是从当时革命发展的形势而言。

(摘自《新文学史料》)

茅盾(1896—1981)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语言艺术大师。

茅盾成就最大的要数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子夜》是他的代表作品，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可以了解茅盾在创作上的许多特点，并从中汲取到有益的经验。下面仅就《子夜》的艺术成就和特点作一些简单的分析、介绍，供青年朋友们在阅读作品时参考。

选取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题材

茅盾最主要的特点，也是他的优点，就是善于抓住现实生活中最尖锐、最重大的题材，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大规模地描绘中国的社会现实。从《子夜》整部作品来看，是偏重于都市生活的。尽管如此，《子夜》仍然不失为一部大规模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现实的革命文学巨著。作者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描绘了三十年代初期中国社会尤其是城市中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深刻地揭示了中国社会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的进程；揭露并批判了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重性；在正面反映工人阶级英勇斗争的同时，也指出了工人运动中存在的某些缺点、错误。列宁说:“如果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质的方面。”我们可以说:《子夜》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某些本质的优秀作品。

这里需要强调说明:茅盾不仅选取了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会题材，而且从理论的高度，深刻把握住了这些题材所揭示的社会发展趋势。所以他才能够通过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动地回答了当时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同时《子夜》还以无可辩驳的艺术真实性，强烈地驳斥了托派和资产阶级学者的谬论。而做到这一点，是同茅盾高度的理论修养和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分不开的。茅盾说过:“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非得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大规模地描写社会现实的史诗似的作品，需要大手笔，小家碧玉是写不出来的。而真正伟大的作家，必须是伟大的思想家。

宏大的结构

既然是大规模地描绘和反映社会现实，那么这样的作品所包含的生活内容就一定是极其复杂的、丰富的，因此在结构上就不可能是单一的、直线的，需要有一个宏大的结构。

《子夜》这部长篇小说共有十九章，描写了三个方面:买办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革命者及工人群众。主要人物是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小说是围绕他来组织情节、安排结构、展开矛盾、深化主题的。小说的主要线索则是吴荪甫和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表赵伯韬之间在公债投机市场上的一场明争暗斗。吴荪甫是上海裕华丝厂的经理，是一位雄心勃勃的想有一番作为的民族工业资本家。一开始，他一方面和金融界的巨头赵伯韬、杜竹斋合伙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企图从公债投机中大捞一把；一方面又和大兴煤矿公司总经理王和甫、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孙吉人以及汪(精卫)系政客唐云山一起开办益中信托公司，做实业界同人自己的金融流通机关。后者才是吴荪甫心目中的一项“大计划”，目的是为了摆脱赵伯韬等买办金融资本家对企业界的封锁、控制与压迫。以美国金融资本做后台的赵伯韬，哪里是要和吴荪甫真心诚意地合伙，他是要学美国的榜样，由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吴荪甫和赵伯韬在公债投机事业上，由“合伙”到“互相斗法”，成了死对头，标志着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为了要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赵伯韬，除掉心腹大患，资金本来就短绌的吴荪甫只好把开办益中信托公司的资金全部投入公债市场，这样原来经营的丝绸、矿山、交通等企业由于没有资金，不仅不能发展，反而不得不被迫加以紧缩。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吴荪甫不得不放弃了发展民族工业的“雄图大计”，把益中信托公司干脆顶给英商某洋行或日商某会社，以发展民族工业为己任的吴荪甫，终于买办化，成了变相的掮客。他把益中信托公司的押款，加上自己的房产在内，全部拿去做公债投机，要与赵伯韬“背水一战”。但由于杜竹斋等人在紧急关头的出卖，最后落了个倾家荡产的结局。《子夜》这部小说，自始至终就是紧紧扣着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的斗争这根主线进行的，这也可以说是《子夜》的总结构。

《子夜》在结构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把许许多多的小结构连锁到总的结构之内。比如小说中围绕朱吟秋抵押借款一事，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展开了一场勾心斗角的斗争。又比如刘玉英在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两头取巧，她既把赵伯韬的“秘密”卖给吴荪甫，同时也在替赵伯韬做侦探。刘玉英的两头做内线，反映了吴荪甫和赵伯韬之间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是吴荪甫和赵伯韬互相斗法的一个侧面。类似这样的情节，都有机地纳入了总体结构之内，与吴荪甫同赵伯韬之间的斗争这一根主线紧紧纠葛、联系在一起，起到了呼应和补充的作用。

场面的调度

大规模地描写社会现象的作品，事件和人物既然很多，那么就需要很好的场面调度。在这方面，茅盾表现出了超群的才能。在中外一些古典文学名著中，不乏精彩的大规模的场面描写，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五光十色、人物众多的宫廷舞会，在《三国演义》中千军万马、气势磅礴的战斗场面等等。然而在我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却极少见。唯一值得称道的似乎就是茅盾的《子夜》。

《子夜》用了第二、第三整整两章的篇幅，描写了吴老太爷的丧礼。通过吊丧，引出了众多的人物。——据我们初步统计，单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三十多个。茅盾把这些人物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式各样的人物纷至沓来，都有先有后、有详有略、有层次、有穿插地一一作了介绍。更重要的是，通过众多的人物描写，暴露了半殖民地化的都市——上海种种固有的矛盾，和当时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思想上的衰败。通过“吊丧”叙述的主要情节是两个:一是吴荪甫和赵伯韬、杜竹斋三个人合伙做“多头”(买进公债)；二是吴荪甫和王和甫、孙吉人等筹组益中信托公司，以图打破赵伯韬的垄断地位。这就为小说以后着重表现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拉开了序幕。围绕着这两个情节，又穿插了交际花徐曼丽的“死的跳舞”、朱吟秋要求押款延期、吴少奶奶与雷参谋恋爱等，使得作品波澜起伏，妙趣横生。这两章是鸟瞰式的写法，把人物分成一组一组的，在大的生活场景中又有十分细腻的描写。大餐室、小客厅、书房、假山、弹子房……都留下了主人和吊客们的足迹，也都有十分精彩的描叙。而在这样描写的时候，疏密相间，参差有致，场面调度灵活多变而又井然有序，就好象高明的、善于进行舞台调度的导演一样使人叹服。

另外，作者在刻画众多的人物典型，采用细腻的心理描写方面也是独具匠心的。

(插图:万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