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改错
1983-01-01人文
人 文
散文作家黎先耀的科学小品选集《鱼游春水》,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科学、文学与哲学熔铸成的作品。老诗人臧克家撰文介绍时说:“读了以后,既可得到科学知识,又能满足美的享受。”《艺林改错》只是其中的一朵奇葩。
不久前,北京举行科普美术展览,请了一些科学家去参观。一位鸟类学家踱到陈列着的一幅北宋赵佶画的《瑞鹤图》前,停住了脚步,眯起眼睛,仔细地欣赏着画上工笔彩绘、祥云缭绕的巍峨的宫殿,和上空一群展翅翱翔的秀逸的仙鹤。
有人问他:“你喜欢这幅古画吗?”
他回答道:“这幅画在艺术上也许是成功的;可是用科学的眼光来看,却闹了笑话。因为丹顶鹤在飞行的时候,脖子是笔直前伸的。你看,这画上的十几只飞鹤,却全都弯曲着脖子,那是鹭或鹳飞翔时才采取的姿态啊!”
赵佶,即宋徽宗。以他为首的宣和画院的作品,一向是以观察精细,描绘入微著称。如画孔雀升墩,连先伸哪只脚,都讲究不能画错。因此,他宫中画院里画的那些花鸟鱼虫的写生,简直逼真得象现在的“科学画”那样。直到今天,有的分类学家还能根据那画上的形态,把其中的动植物鉴定到“种”哩!虽说如此,画家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图画见闻志》里曾记载了一个关于五代黄签画鹤的故事。有一次,西蜀皇帝命他为宫中驯养的几只仙鹤写生。他惟妙惟肖地画出了它们举首唳天,引颈警露,垂首啄苔,振翼舞风,转颈梳翎和回首顾步等六种鹤的典型神态,以致引得那些活鹤竟向画中的鹤奔去,相伴而立。宋徽宗宫中就曾收藏了黄签的《竹鹤图》,并亲笔品题:“描写如生,渲染奇妙。”可是赵佶自己画鹤,却还是画错了。他也许没有亲自观察过飞鹤的生态吧!可见艺术家体察自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唐代韩干画马,戴嵩画牛都是很著名的,世有“韩马戴牛”之称。他俩之所以能有这样高的艺术成就,首先得力于他们对牛马观察捉摸得深入细致。韩干是唐代的宫廷画家。唐玄宗曾命他向当时的画马名家陈闳学习,他却没有遵旨。玄宗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有我的老师,皇家厩内的许多名马,就是我的老师。”这说明韩干也是非常注重写实的。
传说戴嵩画牧牛图,牛的眼睛里常画上小小的牧童;他画斗牛图,牛的眼睛还常涂成红色。这说明戴嵩画牛的时候,对牛眼中的人影,对牛发怒时眼睛充血等细节都没有放过。就是创作态度这样严肃认真的画家的作品,有时也会发现其中有失真的地方。苏东坡在题戴嵩画的牛时,就曾引用了这样一个故事。说四川有位杜处士,珍藏了戴嵩的《斗牛图》。一天,在门外晒画时,一个牧童路过看到,拍掌大笑。主人怒问为何发笑。牧童乃讪笑着说:“牛相斗时,力气都用在角上,尾巴是紧夹在屁股里面的。可是你这张斗牛图,牛尾巴还在左右摇晃哩!”
就是现代的著名画家,由于有关科学知识不足,在描绘自然景物的时候,有时也会出现错误的地方,只是不易看出来罢了。我认识一位已故的工笔花鸟画家,他曾送我一幅《玉兰双鹏》:翠蓝色的底子上,画着一株洁白的玉兰,枝头并栖着一对鲜亮的黄鹏。这画得到很多人的赞赏。常来我家串门儿的一位老街坊,是养鸟种花的把式。他看到壁上挂着的这幅画,却轻轻地叹息道:“黄鹏画得倒很精神,可惜画成了一顺儿,两只都是公的了!”我问黄鹏怎样区别雌雄。他告诉我,黄鹏母的羽色黄中带灰,没有公的这样黄黑分明好看。
前些年外国发行一套航海史纪念邮票。有一张画面是苏联“列宁号”原子破冰船,背景上有企鹅。这船在北冰洋上航行,怎么会碰上南半球的企鹅呢?绘画中也有由于伪造或篡改而造成的错误。若干年前,西欧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年久失修,行将倒坍,于是关闭起来进行修理。教堂整修完成,重新开放时,主教宣称修缮过程中,教堂墙上发现了一幅十二世纪某著名画家的作品。因此轰动一时,招徕公众,门庭若市,教堂也增加了不少收入。这幅壁画虽然假冒得足以乱真,但是终于被当地的一位生物学家所识破。画中描绘的是欧洲古代村镇的生活风貌,村民畜养的家禽里面,有几只西方人过圣诞节宰吃的火鸡。马脚就是从这里露出来的。火鸡,又称吐绶鸡,原产美洲,直到十五世纪末哥仑布到达美洲以后,才和烟草、马铃薯、玉蜀黍等一起,引进到欧洲的啊!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画家们借助于解剖学知识,并且还研究了透视原理,画人像表现得非常准确和逼真。罗马教皇曾找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给教堂绘制壁画。米开朗琪罗画的《创造亚当》,拉斐尔画的《人的堕落》这两幅名画上,都给亚当、夏娃画上了肚脐眼。从娘肚子出来的凡人才有肚脐。上帝造的人类祖先怎么会有无用的肚脐呢?神父们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画师们因此受到了迫害。后来机智的画师不愿违背真实,就给夏娃胸前画一束长发,遮掩住肚脐眼;可是对亚当身上的胎生标志,却无计可施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写的一本反对法西斯种族主义的著作《人类的种族》,还由于插图上的亚当、夏娃画有肚脐眼,而禁止在美军中发行哩!
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借绘画诬陷画家,也是“四人帮”深文罗织的一种手段。黄永玉就因为一小幅猫头鹰写生,被既不懂艺术,更不懂科学,却惯于玩弄权术的“四人帮”诬为“黑画”,曾受到政治迫害。白天,睁只眼,闭只眼,原是这种夜行性猛禽对周围环境经常保持警惕的习性,却被“四人帮”胡说成是画家伪造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他们的罪恶目的,是既毁灭艺术,又毁灭艺术家。看来,迷信同科学,知识与愚昧的斗争,直到现在也没有止息啊!
艺术产生于生活。鲁迅先生曾指出,原始人画在西班牙的亚勒泰米洞穴里的野牛,不是画着玩的,为的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我国西安半坡新石器时代人类遗址中发现的陶盆上,画着的鱼形或鹿形图案,也是先民渔猎生活的反映。当然,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艺术与科学已有了各自的范畴和规律,但是它们之间,虽有分野,仍存在不少的联系。
我国清代医学家王清任,为了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弄清人体的脏腑,提高医疗水平,曾亲临荒冢和刑场,察看尸体,并写成《医林改错》一书,纠正了前人对人体构造的一些错误认识。达·芬奇也曾研究人体解剖和透视原理,并把科学知识和绘画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创作出了《最后的晚餐》、《蒙娜丽莎》等人像名画,使当时的绘画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这说明,艺术要高于自然,高于生活,首先必须源于自然,源于生活。
(人文推荐,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