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国小说中两种不同的幽默

1982-07-15

读书 1982年9期
关键词:帕特黑色幽默吐温

孙 津

幽默

幽默是美学的一个范畴,有其自身的特定内容和表现形式,它反映在创作形式和审美欣赏两个方面。幽默的主要特征是:当事人用一本正经、甚至是严肃认真的态度(如果相反,那将不是幽默而是戏谑和滑稽了),去说或去做某些事情,产生的结果,是在当事人的行动和所处的环境的情理之中,却又出乎欣赏者(读者)、以至于当事人本身的预料之外的。这是一种智慧的微笑,一种理智的反常,它作为一种风格特征,在美国小说创作中占有突出的和重要的地位。然而,幽默在其具体内容和表现形式上又是多种多样的。就美国文学的历史来看,真正“独立的”,可以称得上是“美国的”小说,是从马克·吐温开始的,他的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所谓的“西部幽默”①。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又出现了同样使世界瞩目的“黑色幽默”小说。这里试以两个短篇小说为例,来窥视这两种幽默各自风格特征之一斑。

一是马克·吐温的《神秘的来访》,写一个估税员忠实执行联邦政府的纳税法,处心积虑地要人家多缴税,终于不得成功。另一篇是“黑色幽默”代表作家之一冯尼格的《艾皮凯克》,写一架精密的机器,由于得不到做人的权力,便自己使负荷超载而烧毁了。这两个短篇当然都算不上两个作家各自的代表作,但它们都各具幽默的特点,很能体现“西部幽默”或“黑色幽默”的风格。

基调

两种幽默对待人生的基调是不同的。

总的说来,马克·吐温对人生是充满信心的。有的评论家说吐温有深深的宿命论观点,反映在他的幽默里便是是非好坏的界限辨别不清。这未免言过其实了。是的,文学中有些幽默形象很难单一地说他是好是坏,然而,正是这个特点,使幽默可以担任严肃的讽刺很难完成的任务,就是塑造那种存在着某些非本质错误的喜剧人物形象。但这并不全是吐温的风格特征,他的作品中是有明确的否定形象的。就拿《神秘的来访》来说,来访者是联邦税务局的估税员,在故事中体现着联邦政策的执行。他假装是个只会傻笑的人,对自己的职业和谈话目的不露声色,一旦哄得“我”说出自己有二十万四千美元收入时,便毫不留情地要“我”按章缴税一万零六百五十美元!读者从对这种秉公执法和一本正经的幽默描写中,看到了一个狡猾的搜刮者。

“我”开始并不知道对方是个估税员,为了摸清他的底,“我”也假装推心置腹,胡乱吹牛说自己有巨额进款,还自以为得计:“我保持头脑清醒,尽量施展我天生的狡猾,就象机械师说的那样‘开足马力。”待到“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失策了以后,才靠一个阔佬,同样一本正经地“依法”帮了自己的忙:利用所谓“免征项目”的条款,谎报了一大堆免税的开支,使缴税额一下子减到了二百五十美元!这个阔佬还煞有介事地要“我”起誓,说所报项目“绝非捏造”!这里,吐温活画了两个喜剧人物,浓郁的幽默情调中,洋溢着人们在重税关卡中生活的自信心,这和“西部幽默”中的乐观进取精神是一致的,同时又弥漫着一层盲目的气氛。幽默之中,又揭露了资产阶级法规故留罅隙,对富人网开一面。那些不可能列出如“轮船失事”、“出售不动产带来的损失”等等“免征项目”的穷人,倒只好如数缴税。就象作者在《镀金时代》里所说的,法律作为一门科学还挺有意思,可是一碰到解决实际问题便没出息了。由于马克·吐温在文学创作中是非分明、伸张正义、信心向上,他竟得到了“道学家”(“themoralphenomenen”)的称号②。

《艾皮凯克》则很不相同了。作者不正面写人,而是通过一架机器的“自杀”,用一种令人心酸绝望的幽默笔调,表现出在科学技术日益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人性却在逐渐泯灭这一主题。艾皮凯克有七吨重,占地一英亩,他伟大、高贵、聪明。这台机器“远比我能够称名道姓的人更富人性。正是因为这个,从军方的观点看,他根本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就是资本和霸权对现代文明的要求:只要准确、迅速、服从、效率,不要人性和情感。这一点,从“我”同帕特的恋爱中也可以看出:因为两人都是数学家,所以,“据帕特的意见,这正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幸福结合的原因”——数学家都失去正常人应有的情感欲望了!

人的地盘日渐缩小,而人造的机器却威力赫赫。“我”尽管爱帕特,却不懂温柔——因为是数学家!无奈,只好找受“我”操纵的艾皮凯克帮忙。它给“我”打出了一连串的爱情诗,这才建立了“我”与帕特的爱情。“在艾皮凯克没有给我提供恰当的言词——最完美的言词以前,我是不能向她求婚的”!可怜的数学家,简直是科学技术的奴隶了。“到处看见的都是机器,……战争是机器,社会是机器;甚至大学也是机器,为社会生产齿轮。卓别麟对装配线的看法,正是学生生长在其中的世界在他们头脑中的形象。”③

但人的天性是无法压制的,连艾皮凯克都说:“我不想做一台机器,我不想思考战争的问题”,它要活着、恋爱,要同“我”争老婆,“但命运叫我生出来就是一台机器。这是我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我唯一想要解决的问题。”“我”虽然因自己利用艾皮凯克,“让他把他自己所爱的女人替我夺过来”而感到羞愧,但对艾皮凯克的自我牺牲,也无能为力,只有“愿上帝叫他的灵魂永远安息”。那个只讲效率、工于计算的克莱施塔德博士,也会因痛惜艾皮凯克的毁灭而落泪,而且博士对“我”的开除亦是合情合理的:谁让“我”没管好艾皮凯克,让它“烧了一整夜”!真是令人心酸的幽默,人人都有苦恼,个个兼有功过,无所谓正面人物,亦没有否定形象。一切都那么无可奈何,一切全靠命运主宰,以致于我们都“再也不能理解什么是‘好的了”。④这些,似乎典型地体现了“黑色幽默”对待人生的基调。

对象

两种幽默的表现对象亦是不同的。

马克·吐温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在生活中大都是能找到相应原型的,或者是可能发生的,其幽默的对象是生活中的人和事。而在冯尼格的小说中,人物和事件几乎都是荒诞不经的,生活中不可能有的。虽然作者长于调动科学概念,但这些幻想出的事情,不要说现在,便是指将来而言,也是不符合人们合乎情理所推测想象的那样。他在他的《猫的摇篮》的扉页上写道:“此书中没有什么事是真实的。”“黑色幽默”的对象是社会现实中人的意识和心理。两种幽默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所反映的对象都是真实的。

在《神秘的来访》里,“我”是一个典型的自以为聪明的浮夸蠢货,他为了吹嘘自己的富有,不屑地说一万四千七百五十美元只相当于他为《呐喊日报》工作四个月的报酬。一个声色不露的幽默,悄悄地使读者立刻把“呐喊”同“虚张声势”联想在一起了,似乎看见了一个生活中的活人在吹牛。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我”后来所收到的报税单,它倒是谨严务实,一丝不苟:单子上对缴税人的实际收入问了四遍,“以防他在起誓时说谎”,然后注明要缴纳收入的百分之五作为税款。这和实际生活中的情况是一致的:二十世纪初,美国每个年收入在四千美元以上的人,要缴百分之一——六的所得税。

再看那个阔佬,“他的住所象宫殿,过着帝王般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地逃避纳税。他帮“我”的忙,显得那么轻松懒散,毫不费力。“他戴上眼镜,拿起笔,变!——我就成了一个贫民!”悠闲的幽默浸透了对法律之神圣的蔑视:政府、法律还不就是大财团牵线的木偶!一九○二年,当老罗斯福在公众压力下,不得不下令控告北方证券公司的违法行为时,却公开对自己的后台摩根财团所犯的同样性质的违法行为加以庇护。吐温的真实描写,直接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虚伪腐朽,同时也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不同人物的个性特征,比如估税员的狡猾贪婪,“我”的无能愚笨和阔佬的悠然自得。

现在来看冯尼格对艾皮凯克的描写。它认真地问清了爱、姑娘和诗的概念后,竟一个劲地写起诗来,“我怕他烧坏,只好把总闸关掉”。当“我”向它解释“接吻”的定义和初次接吻的滋味时,“他听得入了迷,不断叫我告诉他更多的细节。这天夜里,他写了《初吻》这首诗”,使“帕特读完之后心软的象一滩泥!”但是,当艾皮凯克知道何为“结婚”时,竟要求和帕特结婚!直到“我”告诉它这是命运所不允许的,它才打出“15-8”这两个数字,“这代表‘唉的一声叹气”。如此执着好奇的幽默,使我们看到一个灵魂在要求着生命,要求挣脱一种无形的巨大压抑。荒谬绝伦的事情竟灌注了如此浓厚的人情味,难怪“我”见了艾皮凯克的“自杀”要潸然泪下了。

“黑色幽默”总是面带笑容地讲述在残酷命运捉弄下的烦恼,用自我解嘲的幽默反映百思不解的心理和人生渺小的意识。科学技术,这个人类文明的骄傲成了集中表现一些异化现象的怪物。冯尼格的小说,大都带有科幻性质,但却不是为了讲科学道理,而是在表明人的无能为力。和马克·吐温不同,在“黑色幽默”这里,人物和事件只是表达某种意识心理或抽象概念等等内容的媒介,对于人物本身性格特征的刻画以及事件是否真实合理,都是无所谓的。

传统

从“西部幽默”到“黑色幽默”这八九十年中,美国文学中的幽默并非是个空白。它在发展着。幽默在形式上的极度夸张,就很可能成为讽刺。将幽默与讽刺熔为一炉的卓越代表,也许是卓别麟了,不过这更主要体现在表演艺术上。黑色幽默,既是卓别麟风格特点的发展,同时也是在新的基础上(主要指时代而言)对“西部幽默”的继承。这种继承主要表现为,同样都是由不露声色和一本正经的言行,几乎是本能地产生出预料之外或不情愿的结果。冯尼格一九七九年在《必需的奇迹》中说过:“如果不是马克·吐温的天才,我们这个民族就不会以具有丰富、有趣、常常是美丽的语言闻名。”这在上述两个短篇中也可以看出来。

《神秘的来访》中的“我”,先不知道估税员的身份,就认定他是位体面大方的朋友。等到“我”自作聪明反而落进对方圈套后,只得愤愤然去“雇一个艺术家”为他诅咒那个纳税员。我们越看“我”那认真、无用的呆气,就愈是忍俊不禁。由此,幽默加深了读者的认识。

对艾皮凯克的描写,也有类似现象。它在为战争工作时,“运转有些迟缓,解答问题嘀嘀嗒嗒的声音不很规则,象是个患有口吃病的人。”而在它为爱情写诗时,却“象是个一边吸着大麻一边工作的速记员,嘀嘀嗒嗒地打着号码,平常那种结结巴巴的迟缓劲儿一下子都不见了。”当它得不到爱情时,那“嘀嘀嗒嗒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可能他是在闹情绪”。写得多么亲切呵,然而,就在这架富有人味的机器引起我们浓厚兴趣时,它却突然“自寻短路”了,还留下“足够我用五百年”的爱情诗,说这是它送给“我”和帕特的“一件微薄的结婚礼物”,而且没有忘了签名:“你的朋友艾皮凯克”!多么高尚的情操,比活着的人类强多了——小说这样告诉我们。它先使我们微笑着飘上云端,却冷不防一下子将我们推入凄惨的深渊里,我们那张着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合拢,那微笑分明已变得麻木僵化了,感情冲动的人免不了还会哽咽起来。

发展

有人认为,“黑色幽默”并不是手法的发展,而只是作家对世界人生的态度的变化,是一种情趣和生活态度。的确,现代西方不少人喜欢把这个概念用到生活态度方面来说明一些问题,但说它在创作手法上全无发展,却过于武断了。讲创作手法,一是指单一的技巧而言,另一层意思是指整个创作方法上的特色而言。从前者看,很难讲哪个文学流派、作品有了全新的手法,因为这里的发展,不外是把前人的方法重新组合、夸张变形或再借用其他文艺样式中的一些方法。而恰恰在后一种意义上,我以为才能确定某种流派和方法的主要创作特征,以区别其他表现方法。所谓创作方法上的“发展”,多数是从历史进程这个角度上讲的,就其本身来讲,实质是指变化,而并不只意味着向前。

如果说,马克·吐温的幽默比较明朗、非内向和针对别人,那么“黑色幽默”则正好相反,它忧郁、内向和嘲讽自己。“黑色幽默”最显著的特点,还在于它比传统的幽默更残酷,对比更鲜明。它用藐视轻松达观的口吻来表现最无可奈何的心理、情绪。比如在《艾皮凯克》中,那机器是和“我”共命运的:“我”靠它才能谈恋爱、找老婆;它死了,“我”亦失业了。我们可以看到,小说自始至终称艾皮凯克为“他”而不是“它”。把人之间的正常情感寄托在无生命的机器身上,反映了人性的丧失和崩溃。然而,这个寄托却是同样渺茫无望的。艾皮凯克在它的“遗言”中说:“我这就要自寻短路了,永远从你们的生活里走出去了。”为什么要走出去呢?因为它,在这里是他,即一个人要做一个有生命的人,而这一起码要求在活人中间已无处容身了。人性和机器、爱情和孤独、生命和毁灭,笼罩着人们那无望心理的意识帷幕,就是由这些尖锐对立的矛盾交错编织而成。难怪冯尼格自己称“黑色幽默”为“绞架下的幽默”(gallowhumor)了。它“使道德的痛苦发展成滑稽的恐怖,使事情荒谬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①所谓“西部幽默”,大致是指十九世纪中期,美国中西部地区的风土人情以及以此为素材写成的文学作品中所反映出的幽默。

②见马克斯·坎利夫(MarcusCunliffe):《美国文学史》(《TheliteratureoftheUnitedStates》),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一九七五年。

③④见莫里斯·狄克斯坦:《伊甸园之门》(MorrisDickstein:《GatesofEden》)。

猜你喜欢

帕特黑色幽默吐温
宠物龙虾
黑色幽默
警钟
教学数字
黑色幽默
An Analysis of Black Humor in the Movie The Simpsons
滑稽透顶的“疯子”
王子与贫儿(上)
看画
兴奋剂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