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获奖短篇小说之一瞥
1982-01-01张韧
张 韧
本刊特约稿
评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是一年一度的活动。从一定意义说,它是一年短篇创作成就的集中反映,是小说发展道路上的界碑。
令人欣喜的是,1981年的短篇小说,又取得了新的进展。从得奖作品中可以看出,题材有了扩充和新的开拓;在人物画廊上,历史上的“伤痕”人物逐渐退让给为四化建设献身的新人形象;艺术手法和风格有了新的探索,呈现出多种多样的丰富多彩的艺术色调。这一切,构成了去年短篇小说与往年相区别的显著特点。
描写农村的现实生活在获奖作品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去年一开春,王润滋的《内当家》中的李秋兰,就以农村妇女的崭新面貌,轰动了文坛。李秋兰与刘金贵之间本是一对阶级仇敌,但小说写的不是土改斗争,而是在地富摘帽和欢迎海外侨胞归土探亲的新形势下,展示出她的既血性刚烈又懂政策识大体的性格特点。作者要写“民族之魂”。当时,写地富摘帽者有之,写归国华侨者有之。《内当家》的构思别具匠心,它把这两个引人注意的事件交织起来加以描写,在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中表现出李秋兰那种当家作主的有理有节不卑不亢的气派。作品通过李秋兰这个阶级性和人性和谐统一的新人形象,深刻地揭示了新时期农村阶级关系的巨大变化。《卖驴》是赵本夫的处女作,写《黑娃照相》的张一弓是人们熟悉的作者。这两篇小说的共同特点是,通过“卖驴”和“照相”这两个平常的情节,展示出农村落实政策以后的农民精神世界的复杂而微妙的变化。在新政策面前,卖驴者这位老一代农民,由怀疑、徘徊而坚信;年轻农民黑娃没有那么多的疑虑,他在美国照相机前的喜悦的心理和舒展的姿态,表现出农民对现实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自豪。
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数量上的激增和质量上的提高,这是可喜的现象。我国广大农村是四化建设的一条重要的战线。三中全会以来,党的新经济政策,给农村生活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景象。但是,熟悉以往农村生活的作家们,面对新政策、新形势、新问题还要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前几年农村题材的作品所以比较少,正是反映了作家们对它还处于思考的阶段。党的六中全会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农村政策的深入人心,拨开了人们的思想迷雾,作家们越来越注意对奔腾不息的农村生活的探索。当然,这些反映农村现实的作品,并非是政策的图解,不是单纯宣讲大好形势的号筒,它们特别注意刻画新的人物和美的心灵,表现新一代农民在新形势下的新的追求。譬如说,同样是写新政策落实之后的农民精神世界的变化,《山月不知心里事》与《黑娃照相》却各有不同的特点。后者反映了富裕起来的农民的喜悦心情,前者主要是探索富裕之后的农民为什么又出现了新的“忧虑”。当然,这种忧虑不是对以往极左政策的“余悸”,不是因为缺吃少穿而产生了愁闷。引起忧虑的问题不是别的,乃是容儿和她的伙伴们所想的,作一个新农民不但要种好各家各户的庄稼,还要关心集体,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以及搞好科研技术,一句话,要关心如何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农村。作者周克芹善于发掘生活,及时地发现新政策给农村带来的新情况和新问题,从人物的隐忧中探索出年轻一代农民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渴望,表现出农村新人的志趣和理想。
注意反映当代青年的生活,这是获奖短篇小说又一个显著的特点。如《飘逝的花头巾》《飞过蓝天》《本次列车终点》《金鹿儿》《最后一缕春茶》等,都从不同的侧面展示了当代青年的性格特点和时代的风貌。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和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虽然题材不同,但两者在艺术上探索的重点是相似的。它们不是写青年们在不安定的变化的生活环境中的追求,而是竭力探求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已经实现以后在人生道路上出现的新矛盾新问题,从中表现出当代青年各种不同的志趣、理想和信念。《飘逝的花头巾》里的沈萍,当她身处生活底层的时候,她没有消沉反而有一种向上的追求和美好的理想,向往当一个大学生。理想实现了,她跨入了大学的门槛,可是她倒离开了人生的正确方向,热衷于攀附名流,结交权贵,羡慕出国,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物。与此相反的,由沈萍影响而觉醒的秦江,摆脱了灰色消极的生活而开始了奋起。我们看到这类题材的作品,常常描写某些青年把考取大学作为孜孜不倦的奋斗目标。《飘逝的花头巾》的深刻性在于,它把大学生活不是作为青年理想的终点,而是视为新生活的起点,在沉沦与奋争的年轻一代的分化图中,作品尖锐地指出了引人深思的课题:青年如何使自己的青春永不褪色,在新的环境中如何防止市侩哲学及其它病菌的侵入?如何在生活漩涡中永不沉溺而振翅高翔?《本次列车终点》没有《飘逝的花头巾》那种令人震惊的分化图,它从极为琐细平常的生活细节中,写出一个上海青年的觉醒。知识青年陈信在外渡过了十年漂流生活之后,终于回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老家上海,又得到了母亲的抚爱,兄嫂和弟弟的关怀,又有了惬意的工作,所以“他感到舒适得象醉了”。按照常人的眼光,只要再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已经开始和介绍的对象会晤了),建立一个美满的小家庭,一个青年所追求的就全齐了。然而,陈信不是一个眼光如豆的利己主义者,他在满足之中感到不满足,“舒适”之中感到“惶惑”,得到了而又感到惘然若失,他由于自己把“十年的艰辛”当作享受生活的“王牌”而“羞愧”。他向往一种新的生活目标。这目标,在他心目中还是朦朦胧胧的,但他意识到,青年人的生活,不止是大城市、职业、结婚、小家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标。这篇小说耐人寻味的,恰恰在于它提出了青年的生活目标究竟是什么。陈信以往曾认为,生活的列车终点就是上海,现在他醒悟了,到了上海还仅仅是起点,他驾驶的“列车即将出站”,即将向“更远、更大”的时代目标挺进了。
韩少功的《飞过蓝天》,与前几年的“伤痕文学”有着相似的地方,它写一个知识青年在十年动乱中的遭遇,但它与“伤痕文学”也有区别。它不但揭露了极左路线给历史带来的灾难,而且着重写了一个知识青年从生活中挣扎出来,开始追求一种美好的生活。这位青年失掉了自己心爱的鸽子晶晶,晶晶却冲破重重困难重新飞到青年的身边,青年却把它误杀了。作品的悲剧气氛够浓的了,但这个青年从悲剧中“悟”出了生活的真谛,“在追求中死去”的鸽子,与“追求同在”。他在悲剧中重新恢复了生活的信念,也要象晶晶那样振飞不息地去追求高尚的生活目标。《最后一缕春茶》是描写青年男女爱情的小说。这类题材在去年作品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中也出现了某些不健康的庸俗的描写。《最后一缕春茶》不同凡响的是,采茶姑娘湘元和大学生、评茶员之间的爱情,与美的劳动相交融,与青年为创建现代化的科学茶场的崇高目标联系起来。那茶林是碧绿的,纯净的,那破除“条件”论、向市侩哲学挑战的爱情,显得更加纯净。
获奖小说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还表现在它们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各种人物的精神境界中去。《路障》从城市建设的角度,通过市委书记秦越这个勇往直前的闯将形象的描写,给人们揭示出生活的一个真理,即:只有排除了“路障”,四化建设才能大踏步的前进。《女炊事班长》透过连队伙房这一特定的生活角落,描写了年轻一代男女军人的生活追求和精神面貌。随着四化建设发展的需要,改革干部制度势在必行。实行干部退休制度,废除领导干部的终身制,这不仅仅是制度上的改革,它也是破除几千年封建思想残余和习惯势力的伟大变革。迟松年的《普通老百姓》不失时机地反映了这场变革在人们精神世界中引起的变化。副专员吴枫从不肯退休到辞官为民,从这个老干部的觉醒过程中,小说没有粉饰,没有把干部退休特别是高级干部退休写得一帆风顺;也没有丑化,没有把吴枫写成一个眷恋权势、顽固不化的人物。吴枫这个形象是有典型意义的,他留恋着“权威性”,乐于享受下属们向他投来尊敬、热烈的目光。但作为一个革命多年的老干部,一旦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岗位,他那种留恋又是很自然的人情。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春天发表的,当时,干部退休、离休问题虽然已经提出来了,但还不象今天这样声势浩大。现在,当精简机构、干部退休、离休正以广泛的规模展开的时候,回过头来重读这篇作品,就会感到我们的优秀短篇在迅速而深刻的反映生活方面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绩。林斤澜的《头像》从一个雕塑家的人生道路中,揭示出耐人咀嚼的人生哲学。
我们的作家重视描写现实生活变革的同时,并没有忽视对历史的开掘。不过,这些历史的艺术画面,与过去某些作品相比,不但加大了容量,而且把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从着眼于现实的角度去探求历史,使历史画面更见深度。刘绍棠的《蛾眉》,以诗情洋溢的笔调和浓郁的乡土气息,描写了一对劳动青年男女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真挚友谊和坚贞的爱情。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撩开了湘南密林深处的一隅,让人们惊异地看到几千年来戕害人们心灵的封建余毒,仍然在古老的土地上肆虐。王木通与盘青青、盘青青与李幸福、王木青与李幸福的悲剧与喜剧,不仅仅是个人的,它揭示出深刻的社会意义,文化受到文盲的嘲弄,科学受到愚昧的窒息,文明受到暴力的蹂躏,民主受到专制的盘剥。这篇小说,是对精神文明的呼唤。汪曾棋的《大淖纪事》,写出了旧时代苏南地区的手艺工人和市民们的人情和爱情。《蛾眉》《爬满青藤的木屋》《大淖纪事》这三篇小说风格迥异,但都是在风俗画中写人情,各以清郁的地方色彩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吸引着读者。
二十篇获奖作品与全年几千篇小说相比,不过是“全豹”之“一斑”,但浏览一番得奖之作,可从“一斑”中而窥“全豹”。这一年的得奖小说,品种多样,花色纷纭。从作者队伍看,有汉族的,还有写出《一个猎人的恳求》的鄂温克族作者乌热尔图;中青年作家是活跃于文坛的主力军,也有象舒群这样的老作家挥毫上阵。老中青作家奋力创作,题材、人物和艺术风格的多样化,这是我们社会主义文学繁荣昌盛的一个标志。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坚持两分法,总结经验,就会更上一层楼。
一九八二·三·一七写于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