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良友画报》
1981-07-15马国亮
马国亮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当时任《良友画报》主编的梁得所,邀了画家司徒乔同往拜访鲁迅。其时鲁迅和良友还没有业务上的关系。梁得所也未正式和他会面过。和鲁迅早有来往的司徒乔,却是常到良友来走动的熟朋友;因此梁请他同去引见。梁素来崇敬鲁迅。作为后学,他想拜见这一位文坛巨匠;作为画报编辑,他想得到鲁迅的照片刊在画报上。他带去了一本画报和自己的一本出版不久的散文集《若草》。和鲁迅见面后,交谈之余,送上了画报和散文集,顺便提出了照片的要求。
鲁迅翻看了几页画报后,便笑着说:“这里面都是些总司令之流的名人,而我又不是名人哩!”
当然画报登载的不少是新闻人物,鲁迅的话也说得很有意思。梁得所避而不谈什么名人问题,只对他说,读过他的著作的人,一定都很想认识一下作者的容貌,因此希望能在画报上介绍。
鲁迅便说,“近来我实在有点害怕,”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这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从杭州寄来的。信里说什么孤山一别……,可是我实在从未到过孤山。前几天又接到北京朋友拍来的一封电报,说是听说我死了。我不明白这些话是那儿来的。若是《良友》又发表我的照片,我的敌人不免要说,咳!又是鲁迅,而攻击造谣的更多了。”
话虽如此,梁得所终于说服了鲁迅。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不到两个月后,李金发曾请鲁迅为《美育》撰稿,并向他讨照片。鲁迅给他回信说,“……至于将照片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过僭。希鉴原为荷。”可见鲁迅不是随便答应的。鲁迅当时手头上没有现成合适的照片,便约好司徒乔给他画个速写。三天之后,司徒乔再到鲁迅寓所,把速写画好了。这时梁又想到,画像只能表现本人,照片却可以反映本人的生活环境。假使既有速写,又有照片,读者一定会更为高兴。因此他又征得鲁迅同意,三月十六晚带了个照相机,再到鲁迅寓所,给他拍了四张照片,都是在他的书房拍的。一张站在书橱前,其他三张都是坐着的。刊登时只选用一张。梁当时还请鲁迅写一篇自述,鲁迅没有答应,却同意使用原来在《语丝》刊出过的一篇简传。这样,一张司徒乔的速写,一张梁得所拍的照片,附一篇转载的小传,和梁写的一篇访问记,便在同年四月三十日出版的《良友画报》第二十五期刊出。司徒乔的速写像,笔力刚健,很能表达出鲁迅坚强不屈的性格。整个脸部的轮廓,比他本人稍胖,神似多于形似。梁得所拍的照片,则表现了人物生活和典型环境:鲁迅坐在书桌旁边的藤椅上,略靠左。姿势和神态都是我们平日最常见到的那样。背景是一列书橱。书桌放了几张稿纸。从艺术上说,这照片是朴素的;从内容说,却是给我们留下的与鲁迅生前的风貌非常接近的肖像之一。
梁得所于一九三三年夏离开良友,另行创办大众出版社,出版画报及其他期刊。他再度请鲁迅给他主编的《大众画报》写自传,写他成功的经过。鲁迅也没答应,只是后来给大众出版社的期刊《小说》半月刊(丽尼、黄苗子合编)的扉页题词,写了“明眸越女罢晨装”一诗。此诗最初是写给日本友人森本清八的,这次再为《小说》题扉。用后黄苗子将原稿保存,不幸在抗日战争中丢失了。现在我们看见的手迹,据说都是从《小说》半月刊中翻制的。
到了三十年代,鲁迅开始和良友有了业务上的联系。赵家璧主编《良友文学丛书》,经郑伯奇的介绍,鲁迅把他的苏联译作《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交给《丛书》。不久又应邀参加《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选。另外,还为德国麦绥莱勒的木刻连环画《一个人的受难》写序文。一九三六年二月,苏联版画在上海展出。这一个集许多苏联著名版画家的作品展览,轰动了上海文化界。在鲁迅的鼓励下,良友后来便出版了《苏联版画集》。早在酝酿出版的时候,他曾答应编辑该画集的赵家璧协助选稿。四月七日,他如约到良友公司来。那时他的身体已不大好,走上我们三楼的编辑部,显然很吃力。他也不肯好好地休息,便忙着选画。近三百张的原作他一一认真看完,一面谈他的意见。我们站在他的坐椅后面,随着他翻动的画幅,听着他的评语。我算是学过美术的,可是有些作品只在听了他的分析才体会到它的独到之处。
我们都知道,鲁迅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经常好了又犯病,犯了又好,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他到良友来,竟是最后的一次了。六个月后,他永别人间!消息传来,我们都感到非常震悼。原定当月出版的《良友画报》第一百二十一期,稿件早已编排好,部分已在印刷中。为了尽快表达我们的哀思,我们临时抽掉其他四个满版的稿件,代之以《一代文豪鲁迅先生之丧》为题,全面报道了我们当时所能搜集到的实况。那是鲁迅四面受敌的时代,他的去世不仅使人们悲痛,也使人们联想到他经受到的围剿而激起了义愤。人们给他一个英雄的葬礼,一个向敌人示威的葬礼。安葬前两天,数以万计的男女老幼怀着沉痛的心情,到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守灵的包括鲁迅夫人许广平和儿子海婴。葬礼举行时由章乃器代表各界人民致悼词。当时的葬地是万国公墓(一九五六年迁葬虹口公园)。葬礼队伍声势浩大,庄严肃穆。自动参加行列的达五千余人。巨幅的遗像和奏着哀乐的乐队前导,工人和学生组成的挽歌团,沿途唱着对这位伟大的导师致无限悼念的哀歌。挽联如林,向这一代勇于向黑暗妖魔投枪的战士,文学上的巨人表达无尽的眷念和敬仰。蔡元培、宋庆龄都参加了葬礼。宋庆龄献赠的楠木棺,由巴金等十二位作家扶枢走向公墓安葬……所有这些举世瞩目的情景,我们都把现场拍得的照片,连同鲁迅当年还不能公开的寓所,他工作的写字桌、藏书,和他去世前最后的一张照片:十月八日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中与青年木刻家们座谈时拍下来的照片,一并刊在当月出版的画报上,及早报道了这一事件。
三个月后,许广平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她写的征集鲁迅先生书信的启事,希望能登在《良友画报》上,广为传播。我们把它刊在第一二五期内。这个启事,不仅是为了征集鲁迅的遗书,也概括了鲁迅所写书信的重要意义。今天看来,对我们阅读鲁迅的书信集,仍有很大的启示。全文如下:
“敬启者:鲁迅先生给认识和不认识的各方面人士所写的回信,数量甚大,用去先生的一部分生命。其中或抒写心绪,或评论事象,或报告生活事故。不但热忱不苟的精神和多方面的人事关系,将为制作先生传记的必要材料,而且不囿于形式地,随想随写的思想讨论和世态描画,亦将为一代思想文艺史底宝贵文献。故广平以为有整理成册,公于大众的必要。现已开始负责收集。凡保存有先生亲笔书信者,望挂号寄下,由广平依原信拍照后,负责寄还。如肯把原信和先生的遗稿遗物永存纪念,愿不收回,当更为感谢。此为完成先生的文学遗产工作之一,受惠者不特一人,想是为诸位所热心赞助。寄件祈交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周建人转交为祷。
二十五年十二月
根据粗略的统计,鲁迅写出的书札不下三千多封。启事登出后,当时即陆续征集得八百多封。解放后经各方面的努力搜求,现共得一千三百余封。并已搜集出版。
本文写到这里,原可结束。却想起启事中提到的“得为制作先生传记的必要材料”一语,颇有感慨。鲁迅去世迄今已四十五年,不仅许广平生前没有看到传记的完成,至今也仍然没有一本有代表性的鲁迅传问世,不能不说是憾事。可能有人想写而不敢动笔。这种心情,原可理解。不过鲁迅虽是个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并不是神。写他的传记不应有什么框框。正如有人说,应该可以有许多剧团或电影厂,各自别出心裁演出或拍摄《阿Q正传》、《祝福》,或是其他什么作品,鲁迅的传记也可以有许多人各自去写。和鲁迅有过密切交往的人可以写;和鲁迅生不同时的青年作者,通过各种途径搜集资料也可以写。传记不仅记述一个人的生平,传记本身也是文学。只有这么做去,便有百花争艳、群芳竞秀的可能。有十种鲁迅传也不算多。一百年后也还应有人继续研究鲁迅的生平,研究鲁迅的作品,并继续写新的鲁迅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