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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哈林《过渡时期经济学》评述

1981-07-15苏绍智

读书 1981年2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经济

苏绍智

《过渡时期经济学》是建国以来我国第一次公开出版的尼古拉·布哈林著作。这本书的出版标志着我国思想界和出版界的进一步解放。

布哈林及其著作的再发现

自从一九三八年布哈林在莫斯科“右派和托洛茨基分子联盟”审判案中被枪毙以后,被推崇为“马克思主义百科全书”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给布哈林定下了铁案:人民公敌,匪帮暴徒,法西斯奴仆和间谍,谋刺列宁和凶杀明仁斯基、古比雪夫和高尔基的杀人犯,反对党、反对列宁、反对苏维埃国家的反革命阴谋家。于是布哈林贻骂名于全球。长久以来,布哈林要么不再被提起,要么在政治需要的时候,被揪出来当作反面教员加以批判。布哈林的著作在很多共产党执政的国家里被当作禁书。

然而,国际上,从一九五三年情况就有了变化,到了七十年代竟可以说出现了“布哈林热”。而我国由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特别在“十年动乱”期间,“闭关自守”,因而知之甚少。

斯大林逝世后,苏联强调恢复“社会主义法制”,苏联政府为莫斯科审判案(包括布哈林案件)中的一些死者(包括一些主要作证人)恢复了身后名誉,有时还给予他们荣典。这些行动本身就证明了这些死者的案情是不真实的。但是布哈林和李可夫这样著名的人物未能平反。一九六一年苏联四位曾和列宁共事的老布尔什维克写信给苏共政治局要求撤销非法判决和恢复布哈林的党籍。一九六二年苏共中央委员彼·波斯伯洛夫在全苏历史学家会议上公开宣布,布哈林当然不曾是间谍和恐怖分子。布哈林的遗孀A·M·拉林娜和他的儿子尤里·拉林(布哈林)在一九六一年和一九七七年两度向苏联最高党政机关要求给布哈林平反,并恢复他的党籍,长期不得音信。他们于一九七、八年写信给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贝林格,请他参与布哈林的平反。英国罗素基金会把这封信的复本,散发给世界著名共产党人、学者请求支持。有一百人联合签名要求苏联政府重新审查布哈林案件,给予平反。一九八○年意共葛兰西学院并组织“关于在苏联和国际共运史上的布哈林”国际学术讨论会。国际上发起了一场为布哈林平反的世界性运动。世界舆论认为为布哈林申张正义,不仅是恢复历史本来面貌问题,而且也是出于道德上和政治上的需要。

另一方面,自布哈林被枪毙二十五年来,大多数西方学者和所有苏联学者都公认在社会主义建设中除斯大林主义外,别无另一种可供选择的布尔什维克的方案。我国也是如此。斯大林逝世后,东方和西方的共产党人和非共产党人开始寻求与斯大林主义不同的可供选择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其他方案。特别是六十年代,东欧各国的改革者试图从斯大林的框子之外,寻找更适当的建设社会主义道路。这一类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想到苏联二十年代新经济政策和新经济政策的主要解释者和捍卫者布哈林。五十年代,英国学者亚历山大·厄尔利希(Alexander Erlich)首先开始研究布哈林,其后,对于布哈林的学术上和政治上的兴趣大为高涨,出版了大量以多种文字印行的布哈林著作的新版本和大量研究布哈林的著作,甚至编写了关于布哈林的剧本和电影脚本。

《过渡时期经济学》一书的出版时代及其局限性

布哈林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兴趣十分广泛,涉猎的范围包括经济学、社会学、国家论、哲学以及文化改革和知识分子问题等等。他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创新者,不满足于重复已经说过的话,习惯于不回避那些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没有现成答案和令人不愉快的问题。他也注意对当时非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提出的某些概念进行讨论,如果他认为是正确的,就运用它来分析各种新现象、新问题,特别是在经济学和社会学方面。《过渡时期经济学》这本书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过渡时期进行第一次详细的分析。布哈林自己说,这本书是“对资本主义瓦解和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社会改组的基本规律作理论分析的尝试”(见《布哈林自传》,《格拉纳特百科辞典》第四十一卷第一分册附录第56页)。这本书充分反映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提出了一系列新问题,新观点。因此难免有正确也有错误的地方,在引进和运用非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提出的某些概念方面也是如此。例如,由于他在书中大量使用波格丹诺夫式的概念术语和烦琐哲学,往往陷于“玩弄概念”,使行文晦涩难读,概念混乱。而在运用“国家资本主义”、“平衡论”等概念时,则使分析达到新的水平。

布哈林的著作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分界线是一九二一至二四年。有些研究布哈林的学者认为一九二一至二四年可称作布哈林的自我检讨时期。在这个时期之前,他的缺点在于经常表现出某些教条主义态度,对事物的分析也受到墨守成规的影响,甚至顽固坚持着既定路线。他的这些缺点,列宁察觉到了并给以批判。在布哈林自我检讨时期以后,他从实际出发总结了经验,在观点上有了很大的转变。《过渡时期的经济学》出版于一九二○年,因此带有布哈林自我检讨时期以前的缺点。

这本书完成于一九二○年,正是苏维埃国家粉碎了外国武装干涉,取得国内战争胜利,实行新经济政策的前一年。那时,联共(布)的领导层,包括布哈林,都把那种不通过市场的极端主义和强制性的政策歌颂为“社会主义的”。这就使这本书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色彩。把严峻的战时共产主义看作是过渡时期普遍的带有规律性的现象,相信能够消灭市场、货币、价值规律。而且布哈林在探讨过渡时期规律时,常常以战时共产主义的经验出发,缺乏正常状态下的过渡时期实际经验的总结,往往不得不采用抽象的论述和逻辑的推理,是以缺乏坚实的实际论证。

这就是这本书的局限性和某些缺点错误产生的原因。但是,这本书究竟是对过渡时期经济的最初的、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论点,特别是对过渡时期经济的研究开辟了道路,对今日的研究仍有参考的价值。列宁在批评这本书的缺点的同时,肯定了这本书“出色的书的出色的质量”,誉之为“辉煌的作品”,并对这本书作了详细的评论(见列宁:《对布哈林<过渡时期的经济>一书的评论》,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

《过渡时期经济学》提出的一些值得研究的问题

这本书虽然卷帙不大,但是涉及面很广,瑕瑜互见。其中很多问题需要进行专题研究和探讨。现在提出以下一些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关于政治经济学的对象。这本书开宗明义首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布哈林认为:“理论政治经济学是以关于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社会经济的科学,也就是关于无组织的社会经济的科学。”“因此,资本主义商品社会的末日也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告终。”“总之,政治经济学是研究商品经济的。”(第1—2页。以后凡不注明书名的,均指《过渡时期经济学》中译本)

这里,布哈林把政治经济学加上“理论”两个字是画蛇添足。政治经济学本身就是理论科学,如果没有理论,那只剩下了生产组织学之类了。政治经济学也不只是研究商品经济的。因此,列宁在对该书的评论中,一开始就指出布哈林的“定义比恩格斯的倒退了一步”,并指出“甚至在纯粹的共产主义社会里不也有Iv十m和IIC的关系吗?还有积累呢?”

布哈林的这个定义,加上根据苏联战时共产主义的经验认为社会主义将不存在商品生产,就导致了苏联在二十年代一部分经济学者认为政治经济学将随资本主义的消灭而告终,否认政治经济学包括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部分的错误结论。

二、关于世界经济这一范畴。世界经济这一范畴虽然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早已提出,但是布哈林是第一个给以明确定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世界经济是社会经济的具体表现。世界经济是一个现实地存在的统一体。”(第2页)他反对把世界经济看作是各国国民经济简单的总和,而是“一种特殊的有机联系的存在——这才使简单的总和成为现实的总体。”(第3页)布哈林的定义对于我们今天研究世界经济,特别是把世界经济作为一门科学仍然是有意义的。

三、关于国家的经济作用。布哈林注意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干预的增加,类似瓦尔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所注意到的。他提出,“国家是一个‘超经济的因素。但是它有巨大的经济意义。”(第17页)他认为帝国主义国家作为经济因素能够起巨大的作用。他形象地指出和帝国主义国家机构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力量相比,霍布斯的“列维坦”(指国家权力)不过是一只小狗。同时,他指出帝国主义国家的权力和经济作用不管有多大,“绝不排斥它的纯阶级的性质。这些职能要末是扩大剥削过程本身的必要条件(铁路),或维护统治阶级的其它利益(卫生措施),要末是对阶级敌人的战略让步。”(第14页)“这里,‘公益的职能无非是剥削过程的必要条件。”(第14页)这些论点对于我们分析今天所谓资本主义的福利国家仍然是有意义的。

四、用再生产的观点研究经济。它对研究资本主义发展的“危机”时代和过渡阶段尤为重要。这是布哈林在经济学方法论,也是运用他的“平衡论”进行分析的一个贡献。而我们过去对此甚少注意。布哈林正确地指出,“再生产的观点在方法论上是唯一正确的观点。因为它正是研究重复生产循环的条件,也就是研究社会体系动态平衡的条件。”(第28页)他用再生产的观点来分析战争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时,提出了“消极的扩大再生产”这一概念。这是指“随着战争的进行,再生产过程就具有一种‘歪曲的、倒退的、消极的性质,就是说,实在的生产基础随着每一次的生产循环而愈来愈薄弱:‘发展不是按照日益扩大的,而是按照不断缩小的螺旋线进行的。”(第30页)这一概念对于研究过渡时期的经济,例如我国“十年动乱”时期的经济也是有用的。

布哈林是用辩证法的观点来研究战争和经济危机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影响,指出“资本主义体系经过暂时的停滞之后,会以组 织上更加完善的形式继续发展下去。”(第31页)他从理论上分析,认为“在消极的扩大再生产耗尽了社会剩余价值(M)之后,就会绝对不可避免地开始发生瓦解过程。”(第36页)但是,他并不是资本主义自行崩溃论者,他正确地指出,“只有当资本主义社会的最重要的生产力,即整个工人阶级还默然‘同意执行资本主义职能的时候,资本主义社会才能存在。这个前提一消失,资本主义社会就不能继续存在了。”(第37页)

对于无产阶级革命,他充满信心指出:“革命和内战的耗费虽表现为生产力的暂时下降,但由于生产关系按照新的方法进行了改造,生产力的暂时下降却为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打下了基础。”(第40页)

五、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成熟性”问题和共产主义建设问题。布哈林认为前者指的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客观前提,即“马克思提出的两个基本因素: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第43页),只有在“劳动的社会化在技术上使任何具体的社会结构有可能实行计划组织”(第45页)才可以说业已“成熟”。这就很明确地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的物质前提,以及“能够决定生产立即合理化的基本因素是社会化劳动。”(第63页)他还指出与资本主义建立的自发过程不同,“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有组织的体系,是无产阶级这个有组织的集体主体建设起来的。……建设共产主义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自觉的,就是说,是一个有组织的过程。”(第49页)他还指出社会主义革命将提出社会主义方法,但决不是马上就是完完全全的社会主义。这对我们研究社会主义都有现实意义。

六、运用“平衡论”研究过渡时期的工农关系和城乡关系。布哈林指出正常的发展要求工农之间和城乡之间要保持一定的相对比例关系,也就是讲的是为整个体系的平衡所必需的生产力的分配。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点是工业统治农业和城市统治乡村,因此,在无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后,“现在发生一个问题——怎样能够取得新的平衡:一方面是农业本身内部的平衡,另一方面是城乡间的平衡。这个问题是决定人类命运的问题,因为它是一个最重要、最复杂的问题。”(第68页)为了取得最低限度的“平衡”,他提出国家的强制、使小生产者主要通过流通领域加入有组织的机构(形式上采取国家资本主义的办法)和农民组织的办法。所谓国家强制,布哈林不能不受当时“战时共产主义”的影响,但他认为并非杜林式的“纯粹暴力”。

七、关于社会主义生产目的。布哈林明确指出:“在资本的统治下,生产是剩余价值的生产,是为利润进行的生产。在无产阶级的统治下,生产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要而进行的生产。整个生产过程的不同职能意义是由不同的所有制关系和国家政权的不同阶级特点所决定。”(第97页)可以认为已经提出了当前我们所讨论的社会主义生产目的之观点。

八、关于过渡时期的生产管理形式。布哈林认为在战争时期,苏维埃国家体系具有军事无产阶级专政的性质,生产属于军事化生产。但是,战争转为和平,经济上的尖锐危机过去之后,“不再需要极端的军事管理形式。”(第104页)因为强制的形式会造成某些巨大的缺点,“‘发达的管理体系的新阶段就代替了它”(第104页)。“随着国家政权和人与人相互关系上的任何强制规定的消亡”,“全部苏维埃体系的最重要任务之一是吸收最广大的群众直接参加管理。”(第103页)这就提出了当代广泛发展的企业管理中的参与和自治的思想。

九、关于过渡时期的经济范畴。这是这本书的薄弱环节,不但因为过渡时期存在着“流动性、可变性、运动”这些特点,而且还因为布哈林当时还缺乏实践的经验。布哈林在这方面提出的一个重要的,但被人们忽视、甚至反对的范畴即“平衡规律”。由于列宁在《评论》中说,“这非常好。但是说‘必然有一定的比例是不是比说‘从平衡的角度更确切一些呢?”(《对布哈林<过渡时期的经济>一书的评论》第43—44页)于是“平衡论”就成了布哈林一大罪状。布哈林说,“从平衡的角度观察社会制度,并且是不合理的、盲目的社会制度,当然同预先规定的协调毫无共同之处,因为它是从这一制度的存在这一事实及其发展这一事实发出的。后一情况要求这种平衡的类型是动的平衡,而不是静的平衡。”(第111页)实际上,布哈林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中引进“平衡论”的概念,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一个贡献。特别动的平衡是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因此他对过渡时期问题的提法也是正确的:“在一定的时刻社会存在的物质条件如何,它在这种条件下能存在多久;怎么可能进行生产的;是否可能建立平衡;在建立平衡的情况下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在相反的情况下又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在这两种情况下生产关系起什么样的变化,在这两种情况下运动的规律如何,等等。”(第114页)时间已经过了六十年,布哈林对于过渡时期提出的极有启发的问题迄今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十、关于暴力和强制及其同经济的相互关系。这是布哈林全书得到列宁最欣赏的部分。但是,应该说,这一部分是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可以说这只是苏联“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经验的总结。

列宁在《过渡时期经济学》批写“非常好!”“对!”有这么一段话:“由于这种政权是对付资产阶级的‘集中的暴力,它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量,所以这是一种摧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力量,它把生产中的物质骨骼转交给无产阶级支配,并逐步把生产中非无产阶级的生产人员安置到新的社会生产联系的体系中去。另一方面,这种‘集中的暴力也部分适用于内部,是劳动人民实行自我组织和对自己实行强制的纪律的因素。”(第121页)在无产阶级革命时期和刚刚取得政权的一个时期,这个提法是正确的。但是无产阶级政权业已巩固,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已取得决定性胜利以后,仍然强调“集中的暴力”必然引起消极的以至破坏性的后果。布哈林在一九二一至二四年自我检讨以后改变了这种看法决不是偶然的。

总之,《过渡时期经济学》可以说是一本研究过渡时期经济的,筚路蓝缕的书,既有很多不成熟的乃至错误的看法,也有大量启人深思的有价值的论点,值得我们认真研究探讨。

(《过渡时期经济学》,尼古拉·布哈林著,余大章、郑异凡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一年一月第一版,0.4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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