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1981-01-01范之麟
范之麟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敬亭山又名昭亭山,在宣城(今属安徽省)西北郊,山势峻拔,林溪幽丽,因南齐诗人谢朓曾在这里吟诗而著名。早已心向往之的李白,直至五十多岁漫游到了宣城才如愿以偿。他只身孤影,登山坐览,饱餐秀色,用诗笔留下了独特的感受。
诗题名之曰《独坐敬亭山》,是因为诗中所写的既不是从山下“望”山,也不是沿着山路去“登”山,更不是边走边看地“游”山,而是“坐”在峰峦环抱之中,对着面前的山景凝视出神。为了强调不是携侣共赏,还特地加上一个“独”字。因此,“独坐”二字正是这首诗艺术构思的特色所在。
首句“众鸟高飞尽”,一下笔似乎就违反了“常规”。鸟儿是栖息山林的动物,它通常总是作为山景的一个组成部分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如“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月出惊山鸟”(王维《鸟鸣涧》)。而李白这句诗中的鸟,既不在山谷鸣叫,又没有在山空盘旋,虽然为数众多,却都高高地飞入青冥,而且一只不剩地飞出了视线。一个“高”字已经使飞鸟远离了山峦,又一个“尽”字,就把这些鸟儿从山景中彻底抹掉了。给人一种鸟去山空之感,突出地显示了山的空寂和幽绝。
第二句“孤云独去闲”写云。云对于山,如影附形。云以山为依托,山以云为掩映,在诗人的作品中,二者从来是相映成趣的。在《独坐敬亭山》这首诗里,诗人摄入镜头的仅仅是一片云朵,就是这唯一的一片云朵也径自离开山峦飘然而去,并没有给敬亭山增辉添色。闲,作“静”解,表现了浮云轻盈飞动的神态。在首句“众鸟飞尽”的描写之后,这句又以“孤云闲去”同首句相呼应,给敬亭山的空寂和幽绝加重了分量。
鸟飞了,云去了,山又如何呢?诗人在经过铺垫之后,在第三、四句把笔锋转向了山,然而他的写法却出人意料地跳出了巢臼。历代诗人写敬亭山都是从正面着笔,选择不同的角度勾画它的形貌。唯独李白这首诗把对山的正面描绘一概摒弃。他别开生面地避实就虚,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从诗人同山的关系上作文章,写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句中用“只有”两个字,把一、二句中的“众鸟”“孤云”同“敬亭山”联系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照。原来,写鸟和云的动,正是为了显示山的静;写鸟和云的离去,正是为了衬托山的岿然不动。诗人在句中借助“相”和“两”这两个字,把他对敬亭山看而不厌的感情,扩大为诗人和山双方的相互之间的感情,也就把“看”和“不厌”这种人的行为和感受,加到了山的“头上”,把它人格化了。这样一来,使人感到,鸟飞,云去,就似乎是由于它们对诗人的冷淡无情,而山的岿然不动,也似乎是出于它对诗人的一往情深、依恋难舍。这真是“点石成人”的传神之笔!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把诗人对外界的相知相爱的感情夸张地缩小到敬亭山这唯一的对象身上,而把近至眼前的“众鸟”“孤云”,远至当时社会上令诗人望而生厌的形形色色的庸俗之辈,都统统排除在外。“只有”,意味着,社会之大,李白竟然找不到一个知己,也找不到一个把李白视为知己的朋友,而不得不把他自己寻求相知的感情寄托在一座木然无知的青山身上。“只有”,意味着诗人在这里已经不限于写山、写景,而是把诗笔深入到自我的内心,揭示出诗人由于不为封建权贵和庸俗社会所容纳而产生的深刻的孤独和寂寞。“只有”,还意味着诗人向着当时扼杀人才的封建权贵,表示了极大的轻蔑和忿慨。在仅仅两字之中,倾注了诗人多么复杂的感情啊!
诗中深刻的内容和强烈的感情,同鸟飞、云去,人山互看所构成的孤独寂寞的艺术境界有机地融和在一起,表现得既含蓄又巧妙。没有剑拔弩张的斥责,也没有扬扬洒洒的抒情。足以当得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毫无疑问,出色地运用了拟人化的手法,是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摘自1981年第2期《语文园地》)
(插图:肖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