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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多湖畔论《梦》记

1980-07-15冯其庸

读书 1980年9期
关键词:曹雪芹红楼梦教授

冯其庸

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随记

经过两年多的筹备,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终于于一九八○年六月十六日在美国威斯康辛州陌地生市威斯康辛大学开幕了。我与周汝昌、陈毓罴两同志,应威大校长沈艾文和大会主席周策纵教授的邀请,于六月十一日离京赴美。十二日到香港,十三日飞机经东京、芝加哥到陌地生市。

陌地生市是威斯康辛州的首府,全市人口只有十八万,威斯康辛大学就占全市人口的三分之一,有六万多人。

陌地生可以说是一个大学之城。这个城市的特色是学校和居民住房完全混杂在一起,校区虽然相对地要集中一些,但仍与居民住房紧相衔接,而大学有些机构则仍散处在市内。大学的图书馆就同市图书馆一样,市民可以领取借书证向图书馆借书。

陌地生是一个宁静、美丽的城市。环绕这个城市有梦多榻湖(Mendota)、梦萝娜湖(Monona)和温故拉湖(Wingra)。从州议会的圆顶大楼的最高层纵览全城景色,看到碧蓝的湖水与市内的红楼绿树草坪相映衬,确实感到这个城市很美,很整洁。我们来自世界各地的红学家,来到这么一个湖光绮丽、风景如画的地方来论“梦”,确是盛事。我在开幕式上致词时曾说:“我们三个人,环绕了半个地球到这里来参加这个盛会,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曹雪芹的太虚幻境里也不可能存在,可是现在却是事实。”

参加这次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的,有中、美、日、英、加拿大、新加坡等国,还有我们的台湾省和香港地区。到会的代表共有八十多人。从代表们的单位来说,美国有三十多个大学都派了专家或《红楼梦》的研究者来,加上美国以外的这些代表们的单位,共有四十多个大学和研究单位参加了这次会议。国际上著名的红学家如英国的霍克思,日本的伊藤漱平,美国的周策纵、赵冈、余英时、李田意、韩南、余国藩、马幼垣、唐德刚、程曦,加拿大的叶嘉莹。香港中文大学的宋淇和美国史丹福大学的刘若愚原定都是参加的,后因故临时未能参加。中国除我们三人外,还有台湾省的潘重规和高阳(高阳也临时因故未能到会)。从这个与会者的名单来看,可以说全世界研究《红楼梦》有成就的国家,绝大部分都有专家来参加这个会议了,只有少数的国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来人。

这个会议标志着曹雪芹这个伟大作家和《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确实已成为世界学者们共同研究的对象了,“红学”确实已经成为一门世界性的学问,现在据知全世界已有十六种语言翻译了这部书,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头题诗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现在,作者当年唯恐这部书不被人理解的担忧已经可以解除了。

当然,事情总是复杂的,有人甚至还认为《红楼梦》根本不是曹雪芹写的,也仍然有人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宣传所谓反清复明的书,贾宝玉就是影射传国玉玺等等,诸如此类的曲解仍然是存在的。但这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对曹雪芹的这部书理解的人愈来愈多了,不仅我国人民理解它,而且世界的学者和人民也在理解它,并且为了更多地理解它,他们正在进行艰苦的工作。例如著名的红学家霍克思,就宁愿辞去牛津大学的终身教授之职,退休后在家翻译这部名著,他的译本,在西方被认为是最完美的作品。又如我国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和他的夫人戴迭女士,穷数年的精力,用英文翻译了这部名著,获得了国际国内人们的赞赏。以上这些翻译家兼红学家们的精神,实在足以使曹雪芹告慰。

这次研讨会上,洋溢着团结的气氛,使我深深受到感动的是美国红学家、国际红学家们以及美国人民对我们的热情和友好的态度。我曾经说过,这个城市叫“陌地生”。但对我们来说,它既不象是“陌地”,更不觉得“生”,我们确实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在开幕式的致词中也特别指出,“我们讨论的是《红楼梦》,但我们的这个讨论会却不是梦而是美好的现实。这事实本身就充分说明了中美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说明了中美两国学术界、红学界的深厚的友谊,说明了世界红学家们的深厚的友谊”。

在会上我们会见了久已向往但未见面或只是通信的许多驰名国际的红学家。在这样的学术交流中建立起来的友谊,是最宝贵的真挚的友谊。大会的主人周策纵教授和赵冈教授,为了让我们得以顺利到达陌地生,他们请夏威夷大学的教授马幼垣和他的弟弟马泰来教授在芝加哥机场迎接我们。这是我们到达美国下飞机时最早会见的两位学者,后来知道,马幼垣教授为了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查遍了全世界各大图书馆所藏的中国古典小说资料。在大会期间,我们会见了神交已久的《红楼梦》的著名英译者霍克思教授。霍克思教授早年曾在北大读书,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还能写中国的旧体诗。他现在已经是白发苍苍很象一个老人了,其实他年纪不算大,他的白发,看来是为翻译《红楼梦》增添的。我与他交谈,他说话不多,神情安详,真是一位醇厚的学者。但是我们一谈到《红楼梦》本题时,话也就谈不完了。最令人感动的是话别的那天,不少朋友要我和周汝昌同志写字和画画。我们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写到六点半才算结束,中间霍克思教授屡屡对我说:“我有一个请求,你赶快休息,实在太累了!”他的这几句话,真正使我感到深厚的友情。

日本的伊藤漱平教授正患眼疾,动了手术,这次也会见了。伊藤教授和日本另一位著名的红学家松枝茂夫教授,不但是闻名已久而且也是通信已久了,只是没有机会见面,幸而这次见到了伊藤教授。伊藤在会上作了《日本研究<红楼梦>小史》的报告,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伊藤还带来了他所收藏的多种《红楼梦》版本,使这个会议的展览会增加不少内容。六月二十日晚上,本来是周策纵教授宴请我们到会的十几位学者,但我们三人却被从七百里外的明尼苏达州自己开车专诚赶来请我们吃饭的那家训教授强拉去吃饭了,周先生对此颇有“意见”,结果讲好吃完饭仍把我们送到周先生的府上与大家欢聚,这样才算达成“协议”。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这不仅是那太太在深夜驾车费尽了周折才算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那太太和那先生的那种真诚恳挚,满腔热情的精神和毅力实在令人感动,而且是在赶到之时,正是赵冈、周策纵围绕着一部程甲本展开热烈争辩的时候。另外一些朋友,如专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李田意教授、还有唐德刚教授、潘重规教授等四、五个人正围绕着一座脚灯在仔细查阅甲戌本原抄本,他们见我进去,自然而然地把我拉到灯下,让我仔细验看这个著名的抄本,并要我找出我发现的“玄”字不避讳的地方,我一连找出了几处,大家一致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这部抄本的纸张是乾隆竹纸,与己卯、庚辰两本的纸张差不多,其颜色黄脆的程度也差不多。今晚有幸亲自翻阅检查这部抄本,感到实在不容易,我仔细查阅,甚至有点感到舍不得离手。我们大伙继续争论、讨论和辩论,谁也没有提出要离去,一直到午夜一时多才散会。这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值得一提的是我与潘重规先生的会见。潘先生的名字我是早已闻名了,他的著作也早读过一些,只是没有见过面。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赵冈先生家里,我与潘先生、周汝昌先生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交谈。我告诉潘先生他的多年好友殷孟伦先生的近况,还有他的两位学生与我在一起工作的情况,潘先生听了很高兴。在旅馆里,潘先生的住处正好在我的斜对面,我们在旅馆里又进行了亲切的交谈,他爽朗地告诉我他冒着风险到苏联去看列宁格勒藏本《石头记》的情况,他一共耽了十天,其中只看了两天。因为时间太短,没有看够,尽管如此,也已经是很有收获了。潘先生热情地送给我《敦煌唐碑三种》《萋香轩文稿》《亭林诗文考索》等书和他的论文。他看到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出的由我作序的影印己卯本《石头记》,十分称赞,他希望早日能够买到。

在闭幕前一天的晚上,我们都在参观展览会上的陈列品,我正在给大家讲解辽阳新发现的几块曹家上世的碑刻拓本时,突然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主任吴先生偕同台湾中央图书馆善本部主任来参观展览品了。潘先生为我向他们一一介绍问好,于是我领着吴先生一行参观并讲解了这些陈列品,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我深深感到过去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现在终于让我们可以在一起开会,一起亲切地研讨问题了。俗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我们盼望着这种大势早日到来。

回程时在香港的七天,同样令人难忘,感谢《文汇报》、《大公报》、《新晚报》、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还有学术界的老前辈和许多新朋友,给予我们十分宝贵的帮助。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香港,使我感受最深的是“祖国”这两个字的力量,正是这两个字使我们的海外的同胞能如此热情地接待我们,我也深深感到友情的可贵。

回到广州,登上归程的飞机,心情感到十分愉快,陈毓罴同志要周汝昌同志题诗,周先生立即题了一首,写在机上赠送的扇面上:

御风万里快同行,只为芹溪笔墨香;

昨望京华依北斗,今离粤海是归航。

随即又给我题了一首,也写在扇面上:

万里重洋去复回,红楼盛会首番开,

与君偕影威州地,看尽鸿儒四海来。

我趁着一时的兴致,也勉强和了两首:

暂上西天喜重回,梦多湖畔胜会开;

多情词客如相问,也是青埂峰下来。

与君万里喜同行,一话芹溪意气生;

二百年来多少事,话到情深忘夜深。

一九八○年七月十八日凌晨五时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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