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随想
1980-07-15柳前
柳 前
我终于买到了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今年的新版本。我用了四个星期日和一些夜晚的业余时间,把它们又重读了一遍。
想起我读这部被高尔基称为“长篇叙事诗”的世界名著的经过,有一些事情实在难以忘怀。罗曼·罗兰在他的原序中说他希望这部书能够成为读者“人生考验”中的“一个良伴和向导”,我在重读中,却觉得好象又见到了一个被迫断交二十多年的挚友。虽然直到今天,蒙在这部小说上面的历史的灰尘还没有全部拂去,虽然书的主人公克利斯朵夫曾经和我国的许多正直的知识分子一起受难,而且至今头上还戴着不甚妥贴的帽子,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话。
我记得很清楚,初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在1956年,正在大学一年级读书。那时有几部名著是根本休想在图书馆借到的。只要有一个同学借出去,就回不来了。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排号”,而且是长长的一大串,有时一个学期也轮不到。《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这样一部“热门书”。我很着急,想买,又买不到。正巧这年寒假我到姨母家去度假,在姨父的书架上发现了这部书,便抱着读起来,还做了不少摘录,并且在日记里随时记下了一些感想,可惜这些东西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罗曼·罗兰在扉页题辞中说他的书是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的,当时大约因为还没有受过苦、遭过难,所以对书中的内容并不完全理解,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是被它唤起的那种热爱生命、勇猛向上的青春热情。我觉得生活中的一切好象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柔和的轻纱,身体里也好象注入了一股力量,常常会突如其来的涌出一种想要立即去做点什么的激情。克利斯朵夫那顽强的生命力和独立不羁、刚正不阿的性格使我钦佩,他和奥理维生死不渝的友谊也使我羡慕,我还记住了高脱佛烈特舅舅的话:“明天是永远有的。一个人应该做他能做的事……”。
十年浩劫开始时,我正在一个省的重点高中教书。这个学校有点名气,升学率高。根据“十七年成绩越大罪过也越重”的逻辑,根据“知识分子里牛鬼蛇神占百分之六十”的估计(这是“四人帮”在辽宁的那个死党公开讲的),我自然不能躲过那把“横扫一切”的大扫帚。我的姨父在一个城市里做文化局的领导工作,更是首当其冲,一开始就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我们有好几年不通消息,彼此不知死活。和姨母再见时,姨父还没有“解放”,而我也是一个脱了好几层皮的人了。我们不知怎么谈起了自己的书。我告诉她我在得到“勒令”后老老实实地把所有“有毒”的书和二十多本读书笔记、日记本都交了。我借了一辆架子车,盛夏的太阳晒得我头晕,汗水滴在那些曾经耗去了我那么多的心血的书本上,我的心里竟没有一丝反抗或不满的意念。我当时一定是真诚地认为自己读了那么多的毒草,并且想用这遵守“勒令”的积极行动来赎罪。姨母告诉我说,那年秋天,抄家的闯入他们楼上的一位老同志的家,把他的书从阳台扔下去,堆成一座山,然后让他自己点着火,再让他和他的老伴儿戴着高帽跪在那里看着,烧不完不准起来。书山烧了一下午。傍晚,院里好心的老门房悄悄对姨母说:“你们那些书趁早处理了吧,要不,老林那高血压,跪在那儿看着,不等烧完就报销了。”于是,两位老人就在当天的深夜,把他们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满满五架子书,一本一本地塞进炉洞里烧了,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套我向她要了好几次她也没舍得给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姨母当时是笑着告诉我这些的,可是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水。
从这以后直到这次重读,我再没有看到或谈到过《约翰·克利斯朵夫》。
二
现在重读这部十卷集的长篇小说,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实在可怜。
克利斯朵夫从小就对人的尊严有明确的意识。他对无理地、粗暴地侮辱他、剥夺他说话、写文章的权利的大公爵说:“我是人,不是您的奴隶!”他写信给那个用门第和金钱观念拆散了他和弥娜的初恋的贵妇人说:“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做象块污泥。”这些,我不是都读过吗?怎么一下子全都从脑海里消失了呢?
我记起来了: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讨论从一九五八年就开始了,和当时批判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及政治运动相配合,出现过几个高潮。克利斯朵夫早就被作为个人奋斗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典型、作为知识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根源之一来对待了。原来初读时留在脑海里的美好、亲切的形象,早就被涂成了一个大花脸,我还怎么能记起他当时用来捍卫人的尊严、对抗专制和邪恶的思想武器与精神力量呢?那些连环套一般永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对于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就是没完没了的“交心”、“亮第三层思想”、“脱胎换骨”、“挖思想根源”、“狠斗私心一刹那”和“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就是苦苦地回忆自己在什么时候跟什么什么人说过一句什么什么话,“攻击”过什么什么人。而且上一次交的“红心”说的话,到了下一次就会给你出其不意地从会议记录里、从你的档案里、从不知什么人的小本子里抖落出来,变成了“黑心”,变成了“根源”,而且还得你自己给自己分析归纳,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自己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最起码也得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或“格格不入”。唉,我们写过多少万字的思想汇报、思想检查或自我批判啊!那时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人呢?
现在,总算对于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社会有了一点清醒的认识。在一个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社会里,在连资本主义的生产力、生产方式都几乎等于没有的物质基础上,就成天价喊着“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其结果,难道不是以林彪、“四人帮”为代表的那种封建专制主义的复辟吗?而这种“主义”对人的美好天性的摧残、对人民民主权利的镇压之空前的残暴与野蛮,是大家都已经领教过了。知识分子无疑是应该进行思想改造的,对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也是应该进行批评、教育的,但绝对不应该是那样的改造法与批判法。高尔基说过:“并不是人为了革命,而是革命为了人”(《论罗曼·罗兰》)。可是“四人帮”搞的那些“革命”,却在千方百计地、花样翻新地害人、整人、否定人、扼杀人。在那些年代里,人们似乎渐渐地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会思想”这一人的本质特征退化了,嘴巴也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吃饭的职能,大脑被时新的、流行的政治标语口号充塞着、主宰着,连“明天”也似乎不再出现,因为它与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两样。人,不知道什么是他能做的事,不知道该怎样掌握自己的命运。别人的、现成的思想和结论在自己的脑海里跑马。“自我”,从人的意识里消失了,只剩下了本能。阿Q就是一个靠本能生活,只是在临刑前的一瞬间才有了一点自我意识的。好在我们比阿Q幸运,在经历了一场对人的浩劫之后终于获得了人的觉醒。
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这种觉醒。
三
我没有能力对《约翰·克利斯朵夫》作出全面的评价。这部罗曼·罗兰用二十年的心血写成的巨著,反映了他前期世界观中的矛盾,也反映了他的人道主义理想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矛盾,所以他在卷十初版序中说他写的是“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他希望“生在今日的人”能够踏在他们的身体上向前,能够比他们更伟大、更幸福。《欣慰的灵魂》中的主人公安乃德与玛克,就突破了克利斯朵夫的局限,积极投身于变革社会的群众斗争,表现了罗曼·罗兰后期的思想飞跃。问题是过去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讨论与思想批判中,存在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需要加以澄清。
例如个人奋斗问题。“奋斗”前面冠以“个人”,似乎就比不奋斗还坏。可是试问:人活在世上,不奋斗行吗?克利斯朵夫出身寒微,生活贫困,常常要饿肚子,小小年纪肩上就压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不奋斗能活下去吗?能由一个无知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大音乐家,为人类创造出精神财富吗?罗曼·罗兰后来在《我走向革命的道路》中说:“在我的概念当中的个人主义,是超越出虚无主义的自私自利主义范围的”,他说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人类整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使命,在于为公众的事业服务”。罗大冈同志的“译本序”说:“克利斯朵夫式的个人主义,出发点在于通过个人奋斗给人类社会做点有益的事,对于促进人类的互相友爱与团结有所贡献。”这究竟应不应该叫做个人主义?克利斯朵夫的个人主义的内涵究竟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搞清楚。我想不通的是难道它比无所作为、坐享其成,甚至比借害人以营私还值得批判?罗曼·罗兰说:“要生活,就必须行动”;“我创造,所以我生存”;“如果他停止创造,即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内心的旅程》)这种积极进取、奋发图强的精神难道不应该提倡?有人会说:我们主张集体奋斗。可是当一个人还没有找到集体奋斗的道路以前,难道就只能束手待毙?总不能批判个人主义连“奋斗”也给批掉吧?可事实是过去就偏偏作出这种脏水与孩子一起泼掉的事情,把有抱负、有作为也当作什么“积极的个人主义”批掉了。理由之一是“大河有水小河满”。结果呢,懒惰懈怠、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的混世主义象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吃社会主义”成风;“小河满”的清福没有享到,“大河”也快干了。
雨果说过:“我现在可以对飞逝的年华说:流逝吧,一直流逝……在我心里有一朵采摘不去的花儿。”(《爱伦娜致龙沙》)。人道主义理想是罗曼·罗兰心中一朵采摘不去的花朵,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坚强信念。克利斯朵夫的被我们说成是个人奋斗而实际上是一种积极进取、勇猛向上的生活态度和斗争精神,其出发点和终极目的,都是为了实现其人道主义理想。高尔基就曾经热情地肯定了罗曼·罗兰虽屡经挫折但仍然保持着对于人的美好信念。他说:“在我们今天这种粗野的日子里,谈论人道主义被视为讲傻话”;“大家都说,罗曼·罗兰是唐·吉诃德先生。从我的观点来看,这是对于一个人所能讲的最好的话”;“我羡慕他对于爱的力量具有坚强信心。”(《论罗曼·罗兰》)这些话,都是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个角度讲的。在现实中碰了壁,暂时还不能实现的理想,不一定就不是美的。只要它符合人类历史的发展方向,符合人民的愿望,总有一天是可以实现的。作为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继承人,罗曼·罗兰的人道主义无疑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范畴,应该一分为二。不过,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倒觉得它并不象过去批判的那样坏,那样一无是处。这大概因为有了可作比较的对立物即林彪、“四人帮”的封建专制主义和动乱年代里非人性(兽性)的泛滥与肆虐吧?人性总比兽性好,人道主义总比封建专制主义好,这个账,是很好算清楚的。怪不得有的同志说:如果要在封建专制主义和人道主义之间进行选择,我宁肯要后者。当然,历史不会再回到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去,这话只是表达了人们对人与人之间团结友爱、平等和睦的同志关系,对于人性的复归的一种盼望之情。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说过:“既然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经验中汲取自己的一切知识、感觉等等,那就必须这样安排周围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认识和领会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使他能够认识到自己是人。”“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那就必须使环境成为合乎人性的环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一六七页)好在人们已经明白了过去“四人帮”极左路线搞的那一套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因此也就能够相信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实现之日,在清除打扫了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的残余之后,这些正当的要求、美好的愿望,是不会成为泡影的。
八○年暑假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