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星星美展”,漫谈艺术形式
1980-07-15吴甲丰
吴甲丰
自从一九七七年以来,首都美术界出现了热闹的景象;许多自发组成的美术展览,一个接一个地和观众见面,主要有:“北京市油画研究会画展”、“同代人画展”、“星星美展”等等。这些美展,都以风格新颖的作品吸引观众,而“星展”的作品,大家感到新而近乎“奇”,因此两届展出,都有一大群观众熙攘往来,围观作品;脸上露出赞赏或惊讶的表情,当然,摇头叹气的也不少。文化界对“星展”也有不少议论。有一天我在“寒斋”邀友人小酌闲聊,于酒酣耳热之际谈起“星展”的作品,竟也有好友二人争得脸红耳赤,最后还是我以“东道主”的身分,提出一个双方都愿意接受的“方案”,曰:“谈到趣味无争辩,各人保留自己的看法吧!”
近年来我痴想“把十多年丢失了的光阴捞回来”,闭门读书,深居简出;但由于朋友们的怂恿,也抽空去参观“星展”,从而看到了上述那种热闹情况。在展厅里,我和“星展成员、青年版画家马德升同志谈了几句话,立刻有许多天真纯朴的青年观众围上来,向我提出各种问题,或诉说“看不懂”;我只好尽量作简明的回答,但不久感到穷于应付,只好说一声“一言难尽”,溜跑了。
归后一想,感到对于一种新现象,大家有各种不同的感受和看法,这是正常的现象,能公开交换意见则更好。我也有一套看法,尽管不是“正经八百”的理论,却也不妨借《读书》的宝贵篇幅倾吐一下,或有助于解答很多人关心的问题,也未可知。为是为非,大家议论。
先从“新奇”谈起。我想“新奇之感”往往是随人随境而异。我们看惯的东西,尽管本来有点“怪”,也不以为怪;反之,对于没有看惯的事物,骤然看见,往往会感到“怪”。几年前有一位前辈油画家告诉我:他儿时家教极严,不让看戏;他十八岁才初次看到京戏,看见演员们脸上画着红红绿绿的图案,大吃一惊,也“不懂”其中奥妙,后来看惯,这种“惊奇感”就消失了。由此可见,我们对于各种美术作品也有一个“看惯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多数观众过去看惯了循规蹈矩的“写实风”油画,以为必须刻画逼真,有明显的故事情节,才叫做“油画”,看得惯也看得懂。这是广大观众的欣赏习惯,必须尊重;我们今后也必定会创造出更多、更好的“写实风”油画,丰富美术园地。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须知道:油画传自西方,西方绘画却也并非只有这样一种“写实风格”。中世纪的西画,装饰味很重,虽也“写实”,但不很严谨。自从文艺复兴时期(十五、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西方美术中才形成一个十分严谨的“写实绘画体系”:描绘人体,必须精研人体解剖;描绘风景,必须讲求“一个固定视点”的透视学。然而我们的传统绘画却跟他们那个“体系”大不相同:山水画重峦叠嶂,全不讲“一个视点”的透视学;一大张白纸上画一棵倒挂的兰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奇景”连坐在飞机里也很难看到。看惯“写实体系”绘画的西方人,初次看到我们这种画,也是大吃一惊的。我们呢,“见惯不怪”,祖祖辈辈相传的中国画就是这个样,有什么可怪的呢?
西方那个“写实绘画体系”发展到十九世纪后半期已十分成熟;这时出了个“印象派”,讲求真实地描绘客观世界的光色变化和环境气氛,尽管用笔比较疏放,其实还是那个“写实体系”的继续(天知道为什么,它在我们这里却弄得那样“声名狼藉”!)到了二十世纪之初,有些西方画家鉴于“写实体系”在技法上已万事俱备,立志另辟蹊径,标新立异。巴黎画家马蒂斯(H.Mati-sse)、特朗(A.Derain)、路阿(G.Rouault)、符拉芒克(Vla-minck)等开始在油画布上挥舞奔放的线条,使用极其鲜明强烈的色彩,当时的西方观众由于没有看惯而大为骇怪,认为他们背离传统太甚,恰似一群跑出笼子的野兽,因此评论家称他们为“野兽群”(Fauves,1905),也叫“野兽派”(Fauvism);其实在我们看来,他们有些画比徐青藤、八大山人、齐白石老实得多。随后又出现了“表现派”、“立体派”、“未来派”等等“现代流派”;起初西方观众也以为“怪”,接受不了。现在呢,更新奇的流派大量涌现,对于这些“老摩登”早已“见惯不怪”了。
再说我们的许多观众,一向也看惯了传自西方的“写实体系”绘画,近年来在一些展出的油画中看到人物脸上涂得红一块绿一块,恰似京戏的脸谱,已感到有点新奇,及至在“星展”中看到有些绘画雕刻竟至人物面目不分,只见一些“抽象”的线条或“块块”,当然更感骇怪。其实这多半还是上文讲到的“惯不惯”的问题。再过几年,等到第八届“星展”你再参观时,也许会象看京戏脸谱或“倒挂兰花”一样,不再感到奇怪了。
对于艺术的鉴赏,也有一个“懂不懂”,是否“真懂”、“懂透”的问题。对于“写实风”的画,说“懂”的比较多,对于手法比较“抽象”的画,说“不懂”的比较多。其实,有些人对于一幅“写实风”的名作,所谓“懂”往往也只是欣赏画中的人物、动物、山水、树木画得很逼真,能“看懂”其中的故事情节,而对于作品中的构图、形体、线条的安排,色彩的对比与调和等属于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却不一定能“真懂”或“懂透”。又如大家看惯了的书法和篆刻,如果仅仅认识其中几个草字或篆字而不领会用笔和结构之美,也不能叫“真懂”。对于“写实风”绘画中的构图、用笔、色彩之美懂得透的人,对于一幅抽象的画或书法、篆刻也会感到不很难懂。我这种说法也不是轻视观众,因为上述情况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形象的艺术,我算是长期打过交道而略有所“懂”,对于音乐却是另一情况。我爱听一点京戏;美国福斯特(StephenC.Foster)做的民歌调子,乃至意大利卡罗索(E.CaruSo)的唱腔,我听了也能点头击节;但是对于贝多芬的交响乐,那就对不起,只好承认“不懂”,因为我欠缺这方面的教养。由此可知,鉴赏艺术作品,对于艺术形式或艺术手法的基本规律的理解,也是一个重要的条件。观众最好具备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和修养,或者叫做“有门道”。不仅是看绘画、雕塑,就是观赏建筑物、盆景、园林乃至自然风景,也要有点“门道”,否则可能会象《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游西湖,对于湖光山色之美“全无会心”了(参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到这里,附带提一下:我们过去对“艺术形式”和“形式美”的探索和教育,注意得不仅不够,甚至有很大的阻力。今后我们还要加一把劲,才能把这一课补过来。不过这也是“一言难尽”,以后再谈吧。
我在上文谈了许多关于“怪不怪”、“懂不懂”的问题,说理并不全面。我讲那些话,无非想给“星展”(以及其他几个志在创新的画展)中的作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解释。我也不是说观众可以从“星展”的作品中受到许多“艺术形式的教育”。不,还不能这样说,因为他们还是在探索的过程中,许多作品的“艺术形式”尚未十分成熟。但是我想到:这种画展开它几个也很有好处,至少可以使我们被关闭了很久的“眼界”和“心窍”开拓得大一些。一个认真思考的人会想到:原来艺术领域里还有这样一个天地!也会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群年青人,在八小时岗位工作之后,愿意付出辛勤的劳力,探索一些东西。
我个人对“星展”中的作品,却确实不很感到“怪”或“新奇”,甚至感到有些作品还很“老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我长期占着一个研究工作的岗位,有幸可以看到许多印刷精良的外国美术复制品,包括那些形形色色的“西方现代流派”。我看“星展”中的某些作品,脑中就浮现出一些外国美术作品的影子(并非全是“现代流派”),例如德国凯绥·柯勒惠支(K.KollWitz)的版画,挪威爱德华·蒙克(E.Munch)的油画,以及瑞士保尔·克里(PaulKlee)、美国杰克逊·波洛克的抽象绘画等等。包炮同志的那几个石雕,使我联想起英国亨里·摩尔(HenryMoore)那些近乎抽象的雕塑。但是,我的“联想”也就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近二、三十年“西方现代流派”的面影,例如什么“流行艺术”、“光效应艺术”等等。上面所说,仅仅是我的一些自然的联想,不一定准确,更不是存心“揭老底”,因为“受影响”(或“借鉴”)在艺术创作上是通行的事,青年人在探索过程中更是难免。在我们的国画作品中,不是常可看到石涛、八大山人、乃至吴昌硕、齐白石的面影吗?在“写实风”的油画中,不也常可看到列宾、苏里柯夫、莫奈等等的痕迹吗?因此,若谓“星展”作品一味模拟外国而没有自己的探索和创造,那也将是一种莫大的误会。我从马德升同志处了解到,他们手头并没有多少外国画册,仅有的几本也是大家轮流着传看。因此我又想到,他们某些作品有时象西方某派某家,可能也是一种“不谋而合”(须知这种情况在美术史上是不乏先例的)。
另外,他们的作品固然显得有点形式新奇,却也不是一味的“为形式而形式”,而是试用一些新的“造型语言”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我也感到,这十余年来生活中的有一些甜酸苦辣,用一般的“散文语言”好象无法充分表达。他们的很多作品中也有故事情节,不过往往是一种“没有一个故事的故事画”(a story tellingpicture Without a story),这种手法比较含蓄,耐人寻味,西方近现代画家常运用它。“星展”的许多作品,运用诸如此类的“造型语言”,表达了一些比较复杂的思想感情;其中难免残留着一些“十年浩劫”的劫后余恨,但也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流露着年青人特有的生命力。
对“星展”的作品,我不是全部欣赏,但爱看的还不在少数。这里只提一件对我很有启发的作品,那就是何宝森同志的《路漫漫》。这是一幅用笔比较奔放的水墨画;我老眼昏花,远远看去只见一大堆石头,还以为是一幅流行的“意笔山水”,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些“石头”原来是一大群人(仿佛年青人较多),正在向前赶路。上面题着屈原《离骚》里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欣赏这幅画,仿佛它表现了“星展”的探索精神。
最后我要说,我这个人也很“怪”:对于“星展”的作品,我可以欣赏;他们那个“展览前言”我却接受不了。我认为“前言”和那些艺术品不一样,它的作用本来应该是对进门的观众打一个招呼,做一个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这上头用不到曲折、新奇的艺术手法,倒是要用明白晓畅的“散文”,象“拉家常”那样地说话。然而这篇前言却读起来“佶屈聱牙”,仿佛跟说话写文章的常规距离很远,我看这没有必要。更需要指出的是,我感到字里行间透露一种偏狭、孤傲的感情。我认为对于艺术作品的品评,眼孔要大一些,胸襟要宽一些,为此,我劝告过那些对“星展”摇头叹气的朋友们。现在我感到,同样的“劝告”也适用于这群青年探索者。下面,我想照例用坦率的口气,跟他们商量几句。
《庄子·秋水》中讲到一个寓意人物,名叫“河伯”,他看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就“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以为天下的“美”都在自己这一边)。后来他到了北海,面对浩淼无际的波涛,只好“望洋兴叹”了。在我看来,哲学、科学、艺术的领域,永远是广阔无边的。这样倒好,我们的探索有个奔头了。可供探索的艺术风格究竟有多少种,这个我说不上,总之一定很多而不拘定格吧。你们想必鉴于以往的美术作品“语言”太贫乏,领域太仄,因而要探索,要闯出一条新的道路。这个志气值得赞赏。但也盼望看到:天下的路那么多,你们那条也多半不是唯一的路。当你们向着自己的目标探索前进时,另外许多艺术家不也在向着各自的目标探索前进吗?“前言”中有一句关键性的话:“未来必定是我们的”;这个“我们”当然指的仅仅是“星展”的全体人员。是的,你们必定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但另外许多艺术家是否也有个“未来”呢?
上面我信口开河地说了许多,无论为褒为贬,都“仅供参考”吧。人生永远在探索,现在也让我长吟屈原的名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