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梁三条石
1965-08-20王锡荣李家禄
王锡荣 李家禄
编者按:上一期本刊发表了《血染三条石》一书中的第四回,揭露了解放前天津市三条石的资本家残酷剥削和摧残青年徒工的罪恶。本期,我们又发表了其中的第八回;并且还刊登了《资本家的欺骗宣传》一文和有关图片,请大家再看一看,资本家盘剥工人的手段是多么阴险狡猾;对工人的压榨又是多么地敲骨吸髓,贪得无厌。
第八回使尽奸诈计假发馈送钱 延长剥削期重订卖身契
到了年跟前,三条石大街上出现了一番热闹的景象,有几家大的厂子正在粉刷门脸、油漆牌匾、张灯结彩。那些一间门脸的小作坊里仍然发出叮叮当当的紧张的打铁声。作坊主站在门外,脸上堆笑地招呼着那些南来北往、各种穿装打扮的置办年货的人,不时把手中的铁勺和菜刀互相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吸引行人的注意。
刁鸿发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可他心里却在上上下下地算计着今晚上如何给徒弟们发馈送。按三条石的规矩,陈玉仁这帮徒弟已经来了三年,就应该发馈送。
这天晚上,收工以后,冯麻子走进厂棚,边走边对徒工们喊:“今儿个是好日子,你们都先别睡觉。谁睡了,可就没谁的份儿了。”说完,他就哈哈了两声走了。刘文安对陈玉仁说:“玉仁,听说今晚给咱发馈送钱,俺攒着等给俺娘捎去。”
陈玉仁看刘文安那高兴的样子,苦笑了笑说:“唉,来到这儿已经三年多啦,这馈送钱还不知道是怎么发呢?也不错,自己能挣钱,要是俺爹娘还活着,他们不定会有多么高兴呢!”
为了暖和,徒工们挤成一堆坐在厂棚里等着发馈送。他们只要一坐下来,两只眼皮就打架。不一会儿,便东倒西歪睡着了。只有陈玉仁强睁着眼睛盯着,他想,如果冯麻子喊谁,谁不马上答应,那还不又是一顿臭打。大年夜的,为嘛再挨打。他让师兄弟们睡觉,自己盯着,随时防备着冯麻子。
“刘四,到柜房来,快点,又跑哪眯着去啦!”冯麻子没好气地喊叫。
陈玉仁听见冯麻子的喊声,连忙把刘文安叫醒。
刘文安迷迷糊糊地走进柜房。冯麻子象庙里的恶鬼似的,横眉竖眼,两手叉腰,站在迎门处,大喝一声:“干嘛去啦,这么半天才来。小穷崽子,给你大洋钱都不想要啦!”
刁鸿发坐在那眯缝着眼,假仁假义地说:“刘四啊!你也不算小啦,有十好几了吧?怎么还不知好歹。你说我哪点错待你?这一年你给我惹了多少祸?没事尽出些个么鹅子(意即坏点子),调个皮,捣个蛋,偷个懒儿,耍个滑儿,你也就是在德发兴学徒就完了,换个别的厂,遇见那刺儿头掌柜的,早把你打扁啦!你今后可要把心眼用在干活上,别尽用到邪魔歪道上去,尽看你来年好好干不好好干。今年我不但不少给,我还多给你钱。白掌柜,给刘四拿一万块钱!(这是指日伪统治时期的伪币)”
白眼狼装模作样,前前后后地翻了一会账本子,说:“刘四,今年你一共歇了多少天工?”
刘文安的脑袋里不住地嗡嗡,说:“我记不清啦!”
“咳,小小的孩子,别学着撒谎。”刁鸿发对白眼狼说:“给刘四算算,看看有多少天。”
白眼狼噼啦啪啦地胡乱拨了一下算盘,然后说:“连前带后一共歇了十二天半,再加上跑的那十八天半,一共是……”
“容他一次吧,那跑的就不算啦,光算生病那十二天半。”刁鸿发刚说完,象抓住理似的又说:“刘四啊,你自己想想,跑了十八天半,少学多少手艺吧!冯师傅也为你着急。咱是照章办事,刨去十二天半的饭钱,就按一天六千五百块钱算吧,白掌柜,你给算算。”
白眼狼早就算好了,随着大声回答:“饭钱共合大洋八万一千二百五十元整,除刨净剩,还欠大洋七万一千二百五十元。”
刘文安一听说还要找他赔饭钱,脑袋顿时象是挨了一棍,身子一晃悠,差点没倒下。
刁鸿发提高嗓门说:“刘四,听见了吗?除了把那给你的馈送钱一万块补上,你还欠柜上七万多块钱。”随后刁鸿发又是猫哭耗子地说:“现钱你一时拿不出来,那没关系,先记在账上,由柜上替你先担着,钱多钱少那不怕,只要你来年好好干,买卖好了,来年馈送多分点,不就补上了吗!”
刘文安紧咬着下嘴唇,头也不回地走出柜房。陈玉仁看见刘文安眼泪汪汪地回到厂棚,刚要上前安慰他,就听冯麻子在喊,便急速地向柜房走去。
一进柜房,刁鸿发笑眯眯地看着他,陈玉仁不由得一阵寒心,心想:人们常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他这一笑,今儿个我得遭殃。
刁鸿发笑呵呵地说:“哈哈,要不人家常说,早养儿早得继,早养闺女早送终。你看人不大,居然会挣钱啦。我早就看出陈二这孩子有出息,比他们那几个都强。以后你少和他们在一块儿,省得叫他们把你给带坏了。哈哈,才来三年多,就能挣钱,可真叫你赶上了。小宝贝儿,你还不知道这是托谁的福气哪。人走时运马走膘。今年德发兴赚了点儿钱,还不尽仗着我给你们操吃操喝,要不你们就喝西北风了。今年你干的活不错,得多分给你点。给你一万元,这一万元可不少啦。你问问冯师傅,他过去学徒时想要一个子儿,哪摸去啊1今年买卖虽说赚点钱,可也不太多。这买卖是大伙的么,肉肥汤也肥。咱是赚多就分多,来年好好干,还可以多分点,你说对吧!”
“行,行,一万元可是真不少,不过,夏天陈二打了一个碗,你看得扣多少?”白眼狼手里不停地点着票子,头也不抬地说。
“呵,我看就少扣点,扣两千吧?”刁鸿发假仁假义地说。等到白眼狼把钱递到他手里,他举起钱—— 一沓五百元一张的联合票,晃了两晃说:“全厂徒弟,就数你拿的钱多。要知道钱有用,别胡乱让这‘飞来风飞走了。你爹娘养你这么大,有多么不易呀,连你祖宗知道你挣钱,躺在棺材里也都是乐的。再说你没家没业的没处捎,没地方放的,万一把钱丢了,可就狗咬水泡干喜欢了。我看这样吧,把这钱给你存在柜上,你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支,行了,去吧!”
陈玉仁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暗楼走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厂棚里也比往常早收了一会儿工。陈玉仁他们洗了洗手就到厨房里去帮大黑包饺子。大黑一边和面,一边张罗着叫陈玉仁他们剁菜馅。刘文安一看剁的都是些烂白菜帮子,问:“怎么连点正经菜都没有?”大黑苦笑说:“菜心都叫留着给掌柜的炒菜啦!”陈玉仁气哼哼地说:“好啦,菜心喂兔子,菜帮敬爷爷。”大黑也搭腔说:“白眼狼到咱村招工那会儿不是说‘一年到头吃饺子,这不就是一年到了头才吃饺子啦吗!”
几个人闷着头包饺子,心情十分沉重,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刘文安想起老娘现在还不知死活,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地往手中的饺子皮上掉。陈玉仁看见刘文安在伤心落泪,知道他又在想家了,不由得也想起自己的哥哥早巳冤枉死在刁鸿发手里。还有表哥刘维民,自从那年在杂货铺遇见他,他说要跑回老家,也不知到底回去了没有。这时柜房里传出来的猜拳声和街上的噼啪、咚咣的鞭炮声,更增加了他们怀念亲人的痛苦心情。
天已大亮,徒工们在厨房里等着吃饺子。锅小人多,供不上吃,大家互相让着。头两锅还能吃上几个象样的黑皮饺子,到后来就没有整个的了,每人盛了一碗片汤。冯麻子又来了,瞪着红眼说:“还没吃完?一个个真是水梢没木梁子,头号大饭桶。都少吃点,东西是人家的,命是自己的,别撑死了。都别吃啦,跟我去给刁掌柜拜年,未曾端起碗亲先谢恩,这是老规矩,忘了还行。快走!”
徒工们没吃饱,只好敢怒不敢言地跟着他走了。来到刁鸿发家的大门口,冯麻子就扯着脖子大声喊:“给掌柜的拜年来啦!”
“就在院里磕吧!”刁鸿发早有准备,坐在屋里迎门的一张太师椅上。冯麻子走上去,咕咚一声就抢先趴在地上,象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磕头。徒工们只好随着跪下,随便点了一下头就站了起来。
拜完年,徒工们憋着一肚子气,刚回到厂里,冯麻子就吩咐:“今儿个不干活,你们也别满处跑去,省得到外边给我惹事生非。我看这样吧,愿意玩的跟我一块玩玩。”冯麻子就把那些多少分得了一点馈送钱的徒弟都叫走。陈玉仁的馈送钱被刁鸿发强存在柜上。刘文安不但没有馈送钱,反倒欠了饭钱。他们俩人都没被冯麻子叫走。
冯麻子把徒弟叫进屋里,拿出一副骰子,笑嘻嘻地说:“今天,我哄着你们玩玩,大伙在一块乐和乐和。过年了吗,玩玩乐乐,再吃点好的,也莫不白过个年。来,都把钱掏出来。这玩意儿,虽有点输赢,可也没便宜外人,都是师兄弟,自个的人。”
几个徒工都说不会,就要走开,冯麻子无论如何不让走,强迫徒弟们赌博。不到一个小时,徒工们眼泪汪汪地走出屋子,他们的馈送钱都被冯麻子骗走了。
初六早晨,天还没亮,整个三条石,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开市了!德发兴的两扇大门象吃人的大嘴一样敞开着。厂棚里机器开动了,化铁炉里熊熊的烈火喷吐长长的火舌,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又响起来了。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徒弟们的心情却和往常不一样。这也是三条石的规矩,每到大年初六是裁人的时候。刚一开市,掌柜认为不需要的人就被解雇撵走。在这一天,谁都是提心吊胆,谁要是被叫进柜房去,谁就倒霉了。
陈玉仁跟李师傅等人正在埋头干活,忽然白眼狼来了,把陈玉仁、刘文安等六七个一起进厂的徒工都叫到柜房去。刁鸿发正在柜房里来回遛达,见陈玉仁他们进来才停住脚步,装出一副哭丧脸说:“年也过啦,现在咱厂的买卖也不怎么好,你们就先回家或是到别处去另找饭碗吧。说实在的,我也从心眼里不愿意让你们走啊,可是没活干,那不耽误你们学手艺,没法子,你们自己去找活路吧!”
陈玉仁心想:学了三年多啦,已经都能干点机器活了,刁尖头为什么在这时候叫我们走呢?如果我们这帮大点的徒弟一走,那帮新来的又不能干正经活,德发兴不就关门啦吗?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刁鸿发又把面孔一板,说:“怎么都不说话呀?还有嘛为难的事不好说吗?”
徒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在他面前说一句软话。刁鸿发看到时机巳到,便又假仁假义地说:“看这意思你们都不想走。按说都在这儿呆得热乎乎地我也舍不得你们走。再说你们还正在学手艺,没出师到哪去也吃不开呀,我也不能光为我自己着想,也得替你们想想。既然你们不愿意走,我也不能硬撵你们,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没饭缘,还有个人缘呢。我看这样吧,重新立个字据,都留下吧。”话音未落,刁鸿发随手把巳经准备好的“工徒学艺志愿书”由抽屉里拿了出来。
陈玉仁看那字据和自己刚进厂时订的那份一模一样,这才明白刁尖头的葫芦里卖的是假药,说来说去,无非是让他们重订卖身契,再给他白干几年。他想不干,可是又没处找生活。想来想去,只好忍痛立下了第二张卖身契。其他几个徒工也只好忍着仇恨和痛苦,在第二张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此文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