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走上小学教师岗位的青年
1963-08-16胆魂王企贤
胆魂 王企贤
编辑同志:
我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离开学校已经五年多了。我最初是在机关里工作,1959年,因为工作需要,被调到教育工作岗位,当一名小学教师。开始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知识献给教育事业,献给可爱的孩子们。当孩子们对我叫出第一声“老师,您好!”的时候,我的心是多么激动!这是一声多么亲切、温暖的问候啊!它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鼓舞。那时,我幻想着:几十年后,我的学生将遍布全国各地,他们有的会守卫在祖国的边疆;有的站在机器旁严肃地工作;有的驾驶着拖拉机向我招手;有的将要继承我所从事的教育事业,培养新生的一代……。望着孩子,想着将来,我以自己能成为一个教师而感到自豪、感到光荣。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给亲友写了好几封信,向他们报告我的新的事业、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的开始。
过了两个多月,我先后接到了十一封亲友的信。其中有七封是埋怨我、批评我为什么不去干别的工作,而去当个小学教师;有三封信对我的工作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只有我中学时代的老师,他在信上祝贺我、鼓励我、帮助我。更使我痛心的事是:和我恋爱了一年半之久,再过五个多月我们就要结婚的那位女同志也来信责备我了。我们以书信来往争论了几个月之久,但最后我失败了。她的态度很干脆,在一封信中她写道:“……我最后请你冷静地考虑一下,我站在一个未婚的爱人,也是同志的立场上相劝你,如果你还希望我们将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话,那么你对目前的工作,对你将来的前途应该好好设想一下。你想想,你能站在黑板前吃粉笔灰来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你真不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如何度过?……如果你还老是坚持你的意见,那么我们最多只能成为一个朋友了。”从此,我们的爱情关系便化为灰烬。这以后,我吃不下,睡不着,工作丧失了信心。经过很大的克制,我的心绪才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今年,我两次遇到和我分别了十四五年的一个叔父。当他知道我当小学教师后,表示了一百个的不赞成。他说:“你不想想,当个教师有什么前途?当然对社会有不可否认的好处,但对你呢?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凭着你这付骨头、这付力气还怕没地方用吗?我劝你赶快改行,即使去学个泥水匠、木匠也比你当个教师强,那多少是个技术,卖嘴巴吃饭算什么技术呢?”他又说:“你无父无母,我是你的叔父,才这样开导你,即使你父母在,也不会同意你干这行……”
这些遭遇使我对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我几次提起笔来写申请书要求调动工作,但又怕挨批评,怕失去领导对我的信任,还怕同行的同志看不起自己。几次写好又撕掉,撕掉又写,写了又撕,终没写成功,而自己却一直处于pang徨不安中。最后我才下了最大的决心,写这封信给你们,望能求得《中国青年》的帮助,求得广大教育工作者的帮助。胆魂胆魂同志:
中国青年社转来了你写的一封信,希望我对你提出的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我反复阅读你的信之后,对你的处境,极为同情。本来,一个年轻人抱着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献身的伟大志愿,满怀信心地准备担负起培育祖国新一代的工作,竟有些人不予支持和鼓励,相反地还说怪话泼冷水,是会令人难过的。但是,如果因此就对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产生pang徨不安的心情,甚至对工作也丧失了信心,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
我是一个有着三十六年教龄的小学教师。现在,我愿意把我个人在几十年教师工作中的经历和体会谈出来,或许可以供你作一些参考。
我是一个中等师范毕业生。记得是在一九二七年七月的一天,是我们这班毕业生离校的日子。按说苦学五年,好容易盼到毕业,应该是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地离开母校。
但实际并不是这样。同学们都在愁眉苦脸地收拾行装,整个斋舍充满了忧郁气氛。当然,相处五年的老同学,一旦“劳燕分飞各奔前程”,是会令人黯然神伤的。不过人们忧愁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惜别,而是今后的职业问题。本来,我们这些师范生哪有几个是家境好的?哪有几个是不负担家庭生活的?前途茫茫,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一碗饭吃?谁也没有把握。尤其是我,全家八口,只有祖遗耕田十二亩八分地,另外还有近五百元的高利贷欠债;生活重担,就要压到自己头上,今后将怎样找寻职业,怎样负起全家生活重担?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感觉不到什么毕业的愉快,而只是深深地感到“毕业即失业”的沉重威胁。就在这年八月间的一个早晨,年近七十岁的老父亲,用发抖的手托着白花花十块大洋,向我说:“拿去,花完了来信,我再想办法。”我知道这是以八分菜园地作抵押,以月利三分的高利向地主借来的十块钱,我今天拿走,什么时候能还人家?万一此去找不到职业,而只身回家的时候,将有伺面目再见老父?不走吧,呆在家里,还不是坐吃山空?没办法,只好接了钱,背起一肩行李,走入北京。
在北京找事儿,谈何容易,受尽了白眼,碰遍了钉子,职业仍然无着。“长安居,大不易”,十块钱很快就吃光了,生活陷于绝境。同学们都劝我回家,但回家又有何办法?考虑至再,决定坚持下去。最艰苦的时候,我曾以五个铜板(相当两个半烧饼的代价)度过了一天。终于在这年的十二月里,在北京府学胡同小学找到了一个科任教员的位置。在数九寒天里,我上身穿着一件破旧夹袍,下身是一条白单裤去学校,我这穷师范生唱了一出“单衣上任”的悲剧。说起来好笑,传达室的工友见我形容枯槁,衣衫褴褛,误认为我是向校长告帮求助的,而不给我通报;几经解说,才见到了校长。我就是这样开始教师生活的。胆魂同志,这种情况,肯定地说你绝没有经过吧!可能也很少听说过吧!这并不是社会上厚于你而薄于我,主要的还是我们两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对于您在什么学校毕业,曾在什么机关工作过,又在什么学校作教师,我不大了解,但我在解放后短短的十几年中,确曾见过大批的师范生,在他们毕业的当时,党和政府就给他们安排好了工作,并为他们创造了许多学习和提高的条件。我也曾不只一次地握住这些青年伙伴的手,诚恳地说:“你们太好了!”这不是嫉嫉,而是羡慕,是衷心的羡慕。羡慕他们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羡慕他们在党和毛主席的抚育下成长起来,羡慕他们愉快地走上工作岗位,叉在党和同志们的热情帮助下顺利地进行工作。和我的过去相比,幸与不幸,何啻天渊!
胆魂同志,您在课余之暇,了解一下像我这样的“老同行”在旧社会中的悲惨遭遇,心情或许会泰然一些吧。
现在我再谈一谈对小学教师工作的看法问题。听说有些人认为小学教师工作有如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所谓照亮了别人,正如您令叔所说的“当然对社会有不可否认的好处”;所谓毁灭了自己,也就是您令叔所说的“当个教师有什么前途?”其实蜡烛之所以可贵,蜡烛精神之所以值得我们钦佩和学习,也正在于它有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优秀品质。无论是在茅舍草屋之中,或在风雨之夜的灯笼中,只要需要它,划上一根火柴,立刻即燃。它既不请条件,又不辞辛苦,照亮人们在茅舍草屋中工作和学习,指引人们在崎岖的小路上前进。更可贵的是它那“坚持不懈”、“死而后已”的精神,它那微小的身躯一点一滴地全部燃尽,全部化作光明,贡献给人们。德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卢森堡曾说:“我情愿变成一支两头点燃的蜡烛,照耀人们前进。”无数的革命先烈,无数的共产主义战士,不正是这样照耀别人,为共产主义而牺牲自己的“两头点燃的蜡烛”吗?这是伺等伟大的自我牺牲的精神!以蜡烛比教师并没有辱没了我们。我们应该向蜡烛学习,以蜡烛的精神自励。而且,据我几十年来在教学工作中的体会,有不少的理论知识,是通过教学才彻底理解的,有不少的字、词和语句,是通过教学才懂得更透彻的,更有不少的教育和教学上的疑难问题,是吸取了学生的意见,而改正和提高的。现在我各方面的修养和文化水平,已远远地超过了我原有的程度。因此我认为教师工作,并不是像一般人所说的“只有输出,没有收入”;更不是只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而是在照亮别人的同时,也照亮了自己。所谓“教学相长”就是这个意思。
我反复地阅读您的原信,我认为您说的“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知识献给教育事业,献给可爱的孩子们”,这种愿望是极好的。但从您短暂的教龄上看,这些愿望似不是从实际工作中体验出来的,而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因此我建议您下工夫钻研业务,努力工作,从自己的精心钻研中、工作实践中去提高对教育事业的认识,去实践自己的愿望。只有通过自己辛勒的耕耘得到了丰收的果实,才能真正理解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伟大意义和前途。您想,一个目不识丁任事不懂的小孩子,经过我们几年的教导,很快就具备了普通知识,能参加一定的生产劳动了,或者是为高一级学校提供了优秀的学生,为攻尖端攀高峰打下了一定的基础,该是多么令人兴奋!任何人的成就,任何伟大科学家的成就,都离不了小学教育这个启蒙阶段,都离不了小学教师。你看,小学教师,这不是很有意义很有前途的一桩事业吗?
做小学教师工作,终日和孩子们相处,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孩子们性情坦直,感情充沛,天真活泼;你只要诚恳地对他,他自会热情地对你。我也曾经从我的学生们身上得到不少的帮助、安慰和鼓励。有这么一段往事,是我一直难以忘怀的:那是在敌伪统治和反动的国民党重掌政权的时期,由于物价飞涨,薪资贬值,我们全家生活得不到温饱。由于长期挨饿,营养不良,妻子儿女相继病倒,我也面色惨白,体重下降,健康受到严重的影响。有一次,早期毕业的几位同学来看我,他们很关心我的身体,而我当时还不愿意在这些青年面前暴露我的寒酸相,便苦笑着说:“前几天闹了一场病。”但事后他们了解了我的生活情况,就发信给正在大学和中学读书的同学们说:“老师贫也,非病也。”很快就在各大学和各中学中出现了为我募捐的运动。当他们给我送捐款的时候,我面对着这些有“赤子之心”的青年们,久久说不出话来。在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时代里,由于我穷,很多亲友为了怕受连累都避不见面,而这些青年学生却在我万分困苦的时候,做出“雪中送炭”的义举。这经了我极大的安慰和鼓舞。
在新社会,同学对我的关怀和鼓舞就更多了。不少同学在毕业以后,还经常联系,表露他们思念之忱。记得在一九五九年六月,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接收我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这消息很快就传开来,很多早期毕业生,都来向我祝贺。有的党员同志说:“我们不只是师生关系了,还是同志关系哩!”远外地的学生们,也纷纷来信祝贺。这种“休戚相关,心心相印”的深情厚谊,远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说至亲友、邻居乃至社会舆论对小学教师工作的看法,我看最重要的还在于自己对工作的态度。我们应该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取得社会对教师工作的尊敬,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来改变一部分人轻视小学教师的看法。只要我们自己真正在教育岗位上付出了劳动,作出了成绩,自然会得到群众的热爱和尊敬。这一点,我也是从亲身感受得来的。数十年来,有不少的学生家长和我结交为亲密的朋友。也有不少的早期毕业生,把他们的子女送到我所任教的学校来,对我说:“您已经教了我们两代,希望您成为我们家的三代良师。”我住家附近的街坊邻里,无论大人或小孩,见到我均以老师相称。有时我的亲友或学生,探听我的住址,往往会有人亲切地说:“找老师吗?他住在××胡同××号。”亲友们都很惊异。胆魂同志,我们做教师的是要对学生负责,要对学生家长和群众负责,要对党和政府负责 。党曾勉励我们说:今后中国的科学能不能攻尖端攀高峰,关键在于普通教育。学生是这样需要我们,学生家长和广大群众是这样尊敬我们,党和政府又是这样殷切地期待着我们,能说我们做小学教师的没有前途吗?
胆魂同志,在很多方面,可能我远不如您,但在教育工作和社会经历方面,或许比您的经验多些。我衷心地希望您钻到业务中去,从实际工作中锻炼自己,提高自己。所谓有几分耕耘,就有几分的收获;我劝您埋头耕耘,自有收获。
此致
敬礼
北京第一实验小学
王企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