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炼和剪裁
1962-08-16张真
张真
前些天,在中山公园音乐堂看了一出很有趣味的戏。这个戏描写一个恶毒的老员外强逼着贫穷的未婚女婿解除婚约。女儿却十分忠贞于他们的爱情,她嘱咐他夜半来花园相会,叫丫环取金为赠。谁知被黑心的员外知道,他命人先到花园把丫环杀死,然后把罪名栽到来赴约的女婿身上,把他问成了死罪。心想这样就可以把女儿另外许聘富贵人家了。但是那位小姑娘,在未婚夫行刑的早晨,她在房里换上了一身素服,偷偷溜出家门,一个人奔赴刑场去祭奠。这一场戏很是精采。当这位深闺幼女,穿著雪白的衣裳,一面哭,一面走,一面回忆着自己悲惨的遭遇,父亲的专制,自己的好心,谁知反而害得未婚夫遭此大难,即将在法场斩首!这个少女的倾诉,使观众对旧社会的黑暗不平,感到十分的愤懑。那天,演这少女的王吟秋同志,用了程派的低回宛转的唱腔,如泣如诉,曲曲传达了这个被剥夺了婚姻自由的无辜少女的悲鸣。特别是她在路上遇到了婆婆,婆婆误会她们父女同谋陷害自己儿子而把她责打的时候,她有口难分,声泪俱下地恳求婆婆不要打?容她说明真象。戏演到这些地方,使观者为之酸鼻。
种种的事情经过,观众早巳看在眼里了,这里为什么还要安排这样一场,叫这个少女详细的、悲怆的申诉呢?观众为什么不厌重复地、还爱听这位姑娘哭诉一面,并且还受到感动?看起来,好象前面的情节,全是为这一个小姑娘安排的,正是为了叫她能够在这被迫害的情形下,娓娓地唱出她的内心深处的感情。观众通过这场戏,从感情上更加同情了这个被迫害的人物,更加痛恨了那个可恶的社会。
我记得前几年,有人还对这一场戏提过这样的意见:丈夫快要死了,她那么急于赶路去见他一面,哪有时间在半路上唱那么多呢?这是“不真实”的。
乍看起来,好象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问题不在少有或多有,问题在于,这一大段哀诉果然是“不真实”的吗?当她的亲人受到恶人的迫害将死,她的怨恨是“不真实”吗?她只应该默然奔跑而不需要“不平则鸣”吗?并且,怎样来说明观众对这“不真实”的一场戏的感动呢?
的确,我们从现实生活中来看,人有了这样的急事,往往无暇长篇大套的细叙缘由。但是,生活的真实不同于艺术的真实,艺术要求一种超乎日常现象以上的真实,要求内在逻辑的真实。这位小姑娘遭到这样恶毒的阴谋,人们要害死她的亲人,她愤怒、伤心,感情上有控诉的要求,这是真实的,剧作者安排在她奔赴刑场这样激动的时刻,让她咬牙切齿地倾诉出来,岂不是很符合这人物的行动逻辑的吗?艺术要求深刻表现人物行为的逻辑和他的心情,而不以老老实实描写生活的表面现象为满足。艺术高于生活,艺术家取材于生活,但是要把材料剪裁得适合于艺术的最高要求。苏轼在《惠崇春江晚景》一诗中写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萋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人批评他说,春天江水转暖,难道仅仅鸭先知,而鹅不先知吗?这几句话传为千古奇谈。这种评论,就取消了作者概括生活的自由,取材和结构的自由,使艺术降为“真实”(生活的表面现象)的奴仆了。
艺术有它的逻辑,它要概括,要剪裁,要夸张,要提炼,要求把生活典型化而不简单地直接表现生活,象照相那样。
用俗话说:我就必须是戏,正如同小说必须是小说,戏同小说都是“编”的,编的人要下一番苦心。他们好比蜜蜂,蜜蜂采集的是花粉,但是做出来的却必须是蜜。蜜是从花粉来的,但它不是花粉,它比花粉更高,是花粉的精华,人们需要的正是这精华。戏剧家、小说家也需要拿出生活中的最有意义、又最有趣味的一些人物,一些事件来给观众和读者。而且要编得巧妙和集中,来给观众造成最深刻的艺术感受。因为,“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似乎,很有人责怪影片《五朵金花》:阿鹏为什么无所事事,跑来跑去寻找自己的爱人呢?爱人为什么不告诉清楚地址?而那两个记者和画家干什么也跑来跑去帮他找?而且为什么到处没有写党组织的领导呢?难道五位金花所在的这些地区都没有党的领导吗?这是可以想象的吗?……
《五朵金花》以云南白族一个地区为例,反映了全国的热火朝天的大跃进的情况。为了广泛地表现大跃进的几个方面,如积肥、炼钢、找矿、畜牧、机耕,甚至采药……这部喜剧影片采取了一个新颖的布局:利用阿鹏寻找他的爱人金花的旅行,把电影镜头活动在很大的一片地区上。这就是所谓“横断面”的写法。这种写法,有些象一篇新闻报道,它可以把一个地区的群众运动情况作出比较多面的介绍,它象“新闻集锦”,把每一部门的现时情况(不去叙述以前的过程)集合在一起,反映到观众眼前,使观众通过种种现象(当然也是经过作者选择的现象)对一个地区,一个时期的概貌,有了概括的了解。这一个新颖的布局使人们视野广阔,但是不可能深入和系统地介绍每一件事是怎样组织和发展的。这个优点和这个缺点,这是一件事物的两面。我想,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形式的限制,作者的笔只是在公社中游览了一圈,而没有着意去描写党的领导工作。但是,从影片总的描写看来,它并没有给观众这样一种印象,即这个地区是没有党的领导的。文艺作品,不一定每一篇都描写党的领导,比如写生活某些侧面的作品,并不一定涉及塑造党的领导或党员形象的问题。我国工农业的大跃进,本来就是党组织和领导的,歌颂了大跃进,不言而喻就是歌颂了党的领导,许多人在大跃进中生产热情高涨,他们的冲天干劲象一滴滴露珠反射太阳的光辉一样,反映着党的思想的光辉。这些也许是党员、团员,也许不是党员、团员,但他们是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人民,是党的优秀的几女,从这些普通劳动者的身上,难道看不到生活中间党的思想教育,党的组织领导的巨大作用吗?共产主义的思想,共产主义的品质,不是仅仅存在在党员的身上,而一个普通劳动人民,在他的劳动中间表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性,共产主义的觉悟时,不能不说这就是受到党的思想教育的结果。
在文艺作品里,没写不一定是真的没写。打一个反面的比喻,“日出”里没有直接写金八,可是通过每件事情,观众都感到是金八在操纵,在布置,这样就表现出来那个时代的逻辑:大鱼吃小鱼。这个作品写的主耍是陈白露、李石青、黄省三、翠喜、小东西……等人的生活,因此不一定要金八出场。作者的剪裁,使剧情集中于这一些人,通过他们反映出没写出来的东西。
至于直接表现党的领导和觉员的形象,这是文学艺术的极重要的课题,是每一个描写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生活的作家所不应该忽视的。这是从总的来说,却不是说,每一个作品都必须以此为描写对象。那是不一定的。作者应该站在先进的阶级和人民群众的立场来观察和反映现实生活,当他的作品涉及党的领导的时候,他应该正确地写出党在沸腾的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伟大作用;当他的作品不涉及党的领导的时候,他应该热情描写出群众在劳动中的积极性、主动性,他们对党的事业的热爱和建设社会主义的信心,他们的觉悟以及他们的心情、风貌、性格特点……。我们没有理由责备他歪曲现实,因为他实在并没有歪曲,只是描写的对象不同罢了。生活是一个整体,作者的剪裁,使它的一部分呈现在观众面前,只要这个作品所表现的生活,是真实的和可信的,它属于我国总的社会主义生活的一个部分,那么,通过这个被表现出来的部分,观众和读者就可以从而了解那没有表现出来的其余的部分,因为这个被表现的生活,与那没有表现出来的生活,是千丝万缕地联系着的。作家通过文艺作品表现了他明确的政治倾向,仅仅因为他没有把描写党的领导当作他的课题,就去怀疑这个作品的倾向性,显然是不恰当的。
《五朵金花》只是通过一些场面,描写大跃进中沸腾的生活,间接地表现了党的领导作用,这当然是可以的。这部片子的乐观的,甚至诙谐的笔调,描写了我国人民在大跃进中间欢欣的情绪,创造了一些令人欢喜的喜剧场面,令人欢喜的喜剧性格,象那音乐家和画家对工农群众的热情帮忙的态度,使观群哈哈大笑之时,不是觉得很可感动的吗?对知识分子不也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吗?象那到处都有一个叫金花的姑娘,在为着社会主义建设而积极劳动,这样的喜剧情节,不是也十分有意义的吗?这不是“以一当十”地反映了中国新青年、新妇女的面貌吗?究竟在以前什么样子的社会里能够有象我们社会主义社会里这样美好的人物,更富于积极意义的生活呢?这样的喜剧情节和喜剧的人物,绝不是对生活的歪曲,而正是对社会主义生活的歌颂。
群众要求文学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要百花齐放,这是有利于文艺的繁荣,有利于群众的多方面的艺术享受的。喜剧,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主要的文学样式之一,它需要作家和演员发挥更大的创造热情,更大的艺术才能。才能够从普通生活的基础上创造出真正的喜剧形象来,使人们看了一次还想看第二次。作家们应该重视那些重大的题材,正面的典型人物的形象,这是不错的。同时,也要求他们反映生活中多种多样的问题,创造喜剧的情节,喜剧的人物,不反对作家为了表现大跃进时的革命乐观主义的情绪,按照艺术创作的特殊要求,编造情节,虚构人物,只要这些故事和人物,有利于宣传共产主义的思想,有利于颂扬社会主义建设中间英雄的工农兵群众,这又何尝不是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