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块大洋钱
1959-08-16李钟
李钟
干完一天活,我正慢步往家里定,打老远就见爹站在门口。我走到门前,爹还抬着头不知远望些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喔!”他这才低下了头,偷偷用手帕揩了揩眼,跟我走进屋去。
桌上放着小红匣。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
“爹,谁把一百块大洋又送回来啦?”
“王支书才送过来的。他说社里研究了,还是不收我的,所以……”他心里激动,话也没说下去。
要说我爹,真是爱钱如命,我们俩平常闹别扭也常在这些地方。他总说我不会过日子,不知钱的用处。我要是顶他几句,他就会教训起我来:
“民国十二年,我们家乡闹旱灾,从五月节到八月十五就没下过一点雨,别说庄稼,就是野地里的草都旱的能烧着。粮食颗粒不收,家家流离失所,各奔他乡。那时候咱家四口:你爷爷,你奶奶,你妈,还有我。你爷又偏偏在这时闹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眼看就要饿死了,这时,你爷爷把我叫到跟前说:‘这年头守在这里只有等死,我和你妈死还不要紧,你可不能饿死在这块,你要饿死了,咱李家就断了后代了。门槛底下埋着五十块大洋那是我年轻时候挣的,你把它挖出来,带着到关东找你三舅吧。家里你先不用管。等你挣到钱再来接我们……。你爷哭的语不成声,当时我也没个主张,走吧,舍不得家;不走吧,非饿死不可。后来,我一狠心,把五十块大洋扔家二十,带着三十块跑到了关东。”
“你三舅爷也够穷的,我找不到事干,只好拿三十块大洋作本,拴了一付破烂担子,跟你三舅爷换破烂。挑了三个月,才算有了点眉目,我就回家去接你爷爷,哪知他们早已饿死了。”说到这里,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串珠一样流下来。他又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爷爷那五十块大洋,要不是你爷爷想的远,早就没有这家人了!”
“爹,有了共产党,再也没有那样苦日子了。”我说。爹只是摇头不说话。末了说:“不管还有没有那种年月,还是想的远点好哇……”
爹就是这样,常为一点点钱唧唧咕咕,平常连一两酒都舍不得喝,一辈子总是想着钱、钱、钱!可是还是受了一辈子穷,若不是解放了还拔不掉那个穷根呢!
咱村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人人都高高兴兴的,可是我爹却表现得有些冷淡。有时他对我们说:“什么好事除非我亲眼看见我才相信。”他对建立人民公社也和以前对建立农业合作社一样,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人民公社成立不久,实行了吃饭不要钱,我爹也忍不住夸公社好了。不久他又犯了老毛病——疝气症。我们一家正愁得不知怎办时,人民公社出了钱,让他进医院动了手术,半月后就痊愈出院了。打那以后,爹整天无言无语,若有所思。我们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人民公社发给他零用钱他也不肯要,公社照顾他有病,给他作了一套棉衣服,当他穿上棉衣的那天,我看到他脸红的像猪肝一样,显出很难堪的样子。以前我爹可不是这样的,一天到晚唠唠叨叨,真是个老管家爹。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这个谜今天我才算闹清楚了。
今天早上,我刚洗完脸,就听见爹唰地一下,把炕头墙上的那张古画扯了下来,又用釜子把墙凿了个窟窿,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站在旁边不出声地看着他,见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红匣。我非常惊讶,在这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墙头里还藏有这么个玩意儿。爹把釜子扔在地上,把小红匣放在桌子上,就坐下对我说:“玉堂,你把这东西给公社送去,告诉社长就说我捐献给人民公社的。”
我莫名其妙,就问:“那是什么东西呀?”
“一百块大洋!”“大洋。你从哪里弄来的?”“我年轻时辛辛苦苦积下的。因为我怕社会变化万千,像你爷爷一样,也留一手以备一时之需。”爹说到这里,低着头有点惭愧。过了一会儿又说:“玉堂,你说对了,人民公社真是好,过去你爹保守,什么都是等着瞧,现在我可亲眼看到这样的社会了:吃饭不要钱,看病也补助,还给发工资,我还要这银元干什么?快送去吧!”
当时我迟疑了一下。我想这样没头没脑地给公社送一百块大洋去,公社可能不会收它的。但又看爹这份心很诚恳,他思想开窍了,我也很高兴,就欢欢喜喜地把小红匣抱到公社去了。现在王支书又把它送了回来,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这叫我怎么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