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阅读古典文学作品问题
1959-08-16李希凡
李希凡
看了“中国青年”第四期上胡明同志的有关“古典文学作品有没有现实教育意义”的来信,党得他提出的问题很好,很有意义。我也是一个古典文学的爱好者,因此,想就胡明同志所提出的问题,谈一点自己的体会和看法,也许有很多谬论和偏见,请同志们不吝指正。
去年春天在我们青年中间会经有过一次读红色小说的读书运动,收到很好的效果。那时出版的几部优秀小说,像“红旗谱”、“林海雪原”、“苦菜花”、“青春之歌”、“红日”等,几乎是人手一册。这次读红色书的运动,从精神生活上,给了我们青年人一次很深刻的阶级教育。因为这些小说全部是描写现代革命历史上的斗争生活的。其中的英雄人物,有的还生活在社会主义革命斗争中间,他们的斗争,他们的崇高品质,更直接更紧密地联系着当代生活,因而,他们的英雄形象也就更容易激起青年人的热爱,吸引青年人以他们作为自己生活的楷模,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献身。
这次读书运动的另一个后果,是驱散了青年中间在读书方面的一种不正常的风气。大家都知道,在反右斗争以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有些青年无端地轻视我国新的文学作品,而西欧十九世纪的一些古典文学作品,像“红与黑”、“简爱”、“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小说,却风靡一时,那些十九世纪的追求个人解放、反抗丑恶现实的英雄们,很得到一部分青年男女的喜爱,甚至有人模仿他们的性格和行为,进行个人奋斗,在生活里充满哀伤颓废的情调。当然所以产生这样一些现象,绝不仅仅是由于读了这样一些小说(这些小说在产生它们的时代,是有积极意义的。而且即使在今天,只要我们认识到它的历史时代,能够分析这些人物的精神面貌产生的背景,它们对于我们认识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活,还是有意义的。同时,作为文艺作品,它们也能开扩青年人的美学欣尝的境界。),更重要的原因,是和这些青年人的阶级出身和教养有关。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用反映革命斗争的红色小说,清醒一下头脑,让他们有机会对照一下两个时代不同的英雄人物,看一看无产阶级英雄们是怎样为了崇高的集体事业(不是为了个人)而流血、牺牲、艰苦奋斗的,这是一个非常鲜明的对照。不过,读红色书并不排斥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相反的,恰恰是通过阅读反映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才能引导青年读者从对比中更深刻地认识到现实生活的伟大意义。有些年轻的同志从阅读红色小说中间引伸出对古典作品的一种怀疑——说读古典作品没有什么现实教育意义。应该说这也是从阅读红色小说的积极意义上产生的一种不足为怪的现象,问题在于怎样引导青年们正确地理解古典文学作品。
有些年轻的同志认为“旧时代的作品或者含有毒素,或者已经过时,没有现实教育意义”,这话说得太笼统了。所谓旧时代的作品,包括的范围很广,其中当然有很多糟粕,甚至极端反动的东西,对于年轻人的身心健康,都毫无益处。譬如“三侠剑”、“五女七贞”、“彭公案”、“雍正剑侠图”之类,思想上非常反动(绝大部分以镇压抗清义军、农民义军作为它们作品的主题思想)但是,由于它们杜撰了一些离奇的情节,就吸引了不少青年读者,模糊了人们的爱憎,贯输给人们正统的封建的观念,以达到封建阶级的统治目的。这样一些作品,是被取缔的书籍,我们并没有把它们列入古典文学作品里去,这确实是有毒素的作品,青年人大可不必去读。
可是,现在所说的我国古典文学作品,都是极其优秀的文化遗产,它们代表着我国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也反映着我们祖先不断要求改造社会现实的进步思想,它们的艺术生命力,不仅会活在今天的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里,而且会在共产主义的明天永生下去,这都不应该在受排斥之列。每一个民族都生活在自己的历史传统里,而每一个民族的真正的文化传统,也是这个民族的人民创造出来的。因而,人民和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永远是不可能割断联系的。而且“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即使是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它也需要在自己的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像毛主席所说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也正因为是这样,毛主席才把“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看成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
有些同志从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上着眼,这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文学作品的教育意义,是有广泛含义的,绝不仅仅限于向某些人物的品质学习。但是,就是从人物品质上看,在“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身上,甚至“水浒”里的武松、鲁智深、李达的身上,确实是找不到共产主义者的精神面貌,而这些人物却在他们所处身的时代,进行过各种各样不同程度的对统治者的反抗,在他们身上概括着毛主席所说的那种“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宝贵品质,至今仍然不能为人们所忘记。所以就是从人物品质上看,他们也还是有可以学习之处的。
不错,在这些作品和这些人物身上,确实是也存在着消极的因素,如果认识不清这些东西,在一定情况下面,也会受到不健康的感染。但是,我们必须对这所谓消极的因素进行具体分析。譬如像胡明同志所举的例子“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方面是封建阶级的叛逆,但是另一方面在这些人物身上又流露出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悲观情调,对斗争前途没有任何信心和希望。”这样的看法,就有值得讨论的地方。
首先是一个对作品的要求问题。因为“红楼梦”不是现代人写的,也不是反映现代人生活的作品,贾宝玉,林黛玉,也是作者从他所生活的特定时代的人们身上概括创造出来的人物,因而,它们只能反映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斗争,我们不能用一种现代人的尺度要求古典作品里的人物,才能认识到它们的斗争的历史价值。
我想胡明同志所举的这个例子,大概只是指的这些同志的表面感受,一个细心的读者,既然体会到这样一些东西,就绝不能因此而鄙视它们,或者望而却步,而是要进一步思索这种现象的根源。正如毛主席所说的:“感觉到了的东两,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它。”我记得我在十几岁读“红楼梦”的时候,对于林黛玉的性格就很不理解,只是从表面感受上,认为她爱哭,骄傲自负,孤僻、悲观、体弱,可气、可怜而不可爱。相反的,倒觉得宝钗很可爱,像大姐姐一样,又温柔又能体贴人。实际上在这里人物评价的是非爱憎,是完全被颠倒了,由于我不能理解这两个性格的本质,因而,也不能正确的“感觉”它们。后来上了大学,学习马克思主义,懂得了看问题要从阶级观点出发,又增长了一些社会知识和文学知识,再看“红楼梦”,就懂得进行一些分析,有了比较正确的感受了。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是非爱憎,就掉换了位置,但是,对于她们的性格,也还感受得并不深切,像觉察出薛宝钗的温柔、体贴人,在她的性格里有其虚伪的表现,林黛玉的悲观,使小性见,并不是她天生的癖性,只是她不能对宝玉明确表示爱情的被压抑的畸形表现,而对于这两个性格的客观社会意义,还理解得十分不深刻。在这里,应该感谢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是他的“钗黛合一”说,促使我对这两个人物的社会性格作进一步的思索的。他认为这两个人物性格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而是都表现着作者所理解的一面,所谓“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尽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力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进一步探索这两个性格的本质差异。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分析它们,逐渐找到了表现在这两个性格的社会本质和深刻对立的根源,结合着她们的生活环境和个人遭遇,来理解她们性格的种种表现。例如表现在黛玉性格里的悲剧压力,还不仅仅由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使她的爱情不能表达所致,更重要的是,她的个性受压抑不能自由发展的结果。林黛玉阴沉悲凉性格的一面,正反映着封建礼教所加给妇女的沉重的压力。纯真聪明的林黛玉,如果生活在合理的社会里,她本来可以自由发展她的爱情和理想,可是,她却生活在受压抑、受束缚的卑污环境里,葬花词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正是这个纯真少女处境的借花自喻。然而,林黛玉并没有和这个环境作妥协,她蔑视这个大贵族家庭的上谄下媚的世俗丑态,“孤高自许,目下无人”,即使是为了她的矢死不渝的爱情,她也没有求助过任何人,一直是忠实于自己的理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尽管林黛玉最后终于被封建礼教压死了,她的阴沉悲凉的性格里,没有放射出希望的火花(不能对林黛玉这样要求,因为历史并没有为她准备这样的条件),然而,在贾府那样污浊的环境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孤傲的心灵,唱出了如此动人的“孤标傲世”的心声,难道没有表现出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抗议?值得我们深切地同情和喜爱吗?再把薛宝钗的循规蹈距、怨而不怒的性格,和林黛玉的悲剧性格相对照,就容易理解二者之间的本质差异了。薛宝钗性格的深刻的社会意义,也绝不在于她的性格的虚伪的一面,而是在于她和林黛玉相反,忠实地实践封建礼教的正统理想主导着她的性格。
也许许多同志在今天看“红楼梦”,不至于走我走过的曲折的弯路,一下于就看出了人物身上的消极因素,但是,我觉得如果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诚心地企图从作品里吸收一些有益的营养,细心地分析这所谓消极因素,也是有深刻的教育意义的。我们也就能够具体地了解作品和人物的局限性究竟表现在那里,它所以有这样的局限性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社会根源,也就容易剔除其糟粕,吸取其精华了。今天的青年人,可以说大都具有初步的马克思主义的知识,我们应该学习运用这个思想武器,分析具体事物,具体现象,这样,才能加强自己的思想战斗力,考验自己的阶级立场。如果遇到一些比较复杂的事物,为了避免受毒,望而却步,这并不是什么正确的学习态度。
至于说有些人阅读古典文学作品,只注意它的消极方面和投其所好的东西,像胡明同志所举的例子:“有些青年读‘西厢记时,对作品中反对封建门第的包办婚姻制度体会不深,而对于书中缠绵的爱情,人约黄昏后的风流故事却谈得津津有味。读了莫泊桑的小说“俊友”之后,对巴黎资产阶级、贵族上流社会的淫靡享乐生活,非常羡慕,欣赏和响往所谓上流社会的爱情。”我有一个朋友也说,她至今看不下去“红楼梦”,据说她的缠绵床第的妹妹,在重病中还要恋爱,就是受了“红楼梦”林黛玉的很大影响。
表面看起来,这仿佛都是由于阅读古典作品受了坏影响,但认真分析起来,就不会是这样简单。譬如说文学作品是反映现实反映生活的,而在青年人的生活里,总是要恋爱,而许多文学作品对于这类题材都有所描写,岂独“西厢记”有“缠绵的爱情”、“人的黄昏后”哉?如果一个正在谈恋爱,或响往爱情生活的青年人,对崔张不得已的偷情发生了兴趣,这怎么能由“西厢记”来负责呢?即使他不看“两厢记”,而是看了“青春之歌”的林道静的爱情,也难免要想入非非。
至于莫泊桑的“俊友”,倒确实是一本内容比较复杂的小说,像托尔斯泰所说的:“俊友是一本非常污秽的书。显然,作者在恣意描写那些吸引着他的东西,有时对自己的主人公仿佛是忘了基本的否定的看法,而站在他那方面去了。但总的说来,‘俊友也一样是以严肃的思想和感情作为基础的。……作者对他的主人公在其间获得成功的那整个阶层的荒淫堕落也表示愤慨”,不过,由于莫泊桑在艺术描写有着近似自然主义的倾向,他在“俊友”里,对于十九世纪法国贵族上流社会的淫靡生活的细节,描写得特别详尽和具体,有些像我国的“金瓶梅”,而作者的态度又不鲜明,确实是会从肉感的刺激性,腐蚀青年人,对于感情不健康的读者,也确实是有坏影响。
我的朋友关于“红楼梦”林黛玉影响了她病中妹妹的思想和感情的说法,自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一个年轻的子孩子得了重病,而又有了爱人,悲剧的感情自然会产生,如果她看了“红楼梦”,林黛玉的悲剧性格自然会引起她的联想,甚至会被设想成自己的化身,此情此境的水乳交融,确实会助长她的悲剧感情的发展。但是,也应该承认,这种感情的变化,多半仍然是由于自己的思想不健康,因为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的有着健康思想的青年人,譬如最近在工作中忘我牺牺的党的好女儿向秀丽,在生死的危急关头,还只是想到党交给她的工作,我们能设想这样的人如果得了肺病,而忽然变成了林黛玉吗?当然不可能。因而,对于这样的青年人,倒是需要对她和林黛玉的思想感情、环境、遭遇,作一次鲜明对比的分析。帮助她了解林黛玉悲剧性格的社会根源,使她明自生活在社会主义今天而“学习”被压抑的林黛玉的悲剧感情,是多么荒谬!如果这种病态的感情,在林黛玉的性格里,还有着一种悲剧的美的魅力,那么,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青年中间,却有人要模仿她,这就像“东施效颦”一样,不是美,而是奇丑了。从这里,我想到对古典文学作品,青年人如果还缺乏分析能力,却不妨多借鉴一下别人的分析,请别人帮助分析,即使别人的分析,别人的文章并不完全正确,也会启发自己进一步思索一些问题。
在这里,我绝没有意思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作辩护,在“红楼梦”里,确实流露着作者的虚无主义的思想感情,作者对于那个贵族大家庭不胜眷恋,而且主要是表现在对贵族没落的感情上,可是,作者也对于他们的荒淫无耻、腐朽堕落,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作者自然也有局限性—看不到斗争的前途(不能这样要求曹雪芹,因为整个社会发展还没有到封建社会制度必然死亡的关口,而他预见到这一点,却是这个伟大作家的天才的洞察力。),但是,不能说在贾宝玉、林黛玉的性格里,表现了“空虚幻灭”。看了“红楼梦”以后,有谁会相信,林黛玉不是被封建礼教所虐杀,而是为了“一切皆空”才死去的呢?热烈的爱情,知心的伴侣,终于被迫生离死别,这并非因为“一切皆空”,而恰恰是因为一切皆实遭到了毁灭。又有谁相信,贾宝玉不是为了失去林黛玉,失去了理想的幸福和生活,而是为了“一切皆空”才出走的呢?“空”“实”相映,问题在于辨明这生活的本质,作家的主观逻辑和艺术形象的客观意义是不一致的,所谓“空”,倒正是得不到“实”的结果。
阅读古典文学作品,加强自己的分析能力,当然不一定是问题的全部关键所在,但却是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加强分析能力?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妙诀,只有加强马克思主义的学习,认真地从实践中锻炼自己的分析能力。而要锻炼就得“看”,能力是从实践中获得而又逐步提高的,没有一个战士是只从对假想敌人的战斗训练中获得符合于实际的战斗经验的。
一个社会主义时代的青年人,当然需要更多地知道他所生活的现实,因而,在阅读文学作品,也有这实际的要求,新时代的作家有义务满足这种要求,应该努力创作出提高青年精神境界的优秀的新作品,创造出值得仿效的共产主义的英雄形象,我们现在提倡多读红色小说,将来也还是要提倡,因为现代文艺作品,永远有着最现实的意义。但是,这和阅读古典文学作品,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极端,只要我们有正确的态度,不是厚古薄今,就能做到古为今用,相反相成,因为只有了解过去的人,才能够深刻地懂得今天的可贵,而闭塞自己的人,在风暴面前,决不会成为一个无畏的战斗者。
一九五九·三·八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