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好呀，我竟是个护士!
1957-08-16河流
河流
我爱人在工人疗养院做护士。一个星期六，她回来时，没精打采，脸上还有泪痕，孩子要她，也带理不理的。我一看就知道有蹊跷。
“怎么啦？幼琼！”我问。
她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床边，两眼只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答理我。
“不舒服吗？”我走过去双手捧住她的脸看。
只见她两眼含着泪花子，眼睛一眨，两颗晶莹的眼泪就滚到了腮边。
“你倒底怎么啦？”我还想追问。她却一头倒在我怀里抽抽搐搐地哭了！
她足足的哭了个够，这才抬起那泪人似的脸，用手擦了擦，委屈的说：“我不想做护士了！”
“为们么？”我不满意地问。
“这工作太受气了！就是做保姆都比它强。我们一天起五更熬半夜，端茶送饭、打针拿药，忙得连星期日都得不到休息，这都不要紧；一点不周到，病员还要发你的脾气。今天我把药送去给那个古怪的病人吃，他一晃，就讨厌的皱着眉头，喊：‘快拿转去吧，药，医不好我的病，我不吃它！
我说：‘同志，不要着急……。
他鼓着眼睛没听完我的话就截断说：‘我来疗养院快一年了；家里的工作忙死人，你却还说不着急，不着急！
‘你还是把这药吃了吧！我忍着脾气劝他：‘同志，你是来医病的呀！
‘谁不知道是来医病的！他脸红脖子粗的又说：‘可现在我住够了！
“住够了，也还得住！”我心里想说，口里忍住了。我很不服气的跑去找医生。医生却还说我脾气燥、不耐心！
‘耐心！耐心，说得倒轻巧，你去试试看！我想：‘反正我们这些护士就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我越想越想不通，便委屈得哭了。但是，我又觉得不放心：医生嘱咐过，一定要按时供病员吃药；……我一看表，已经过了两分钟，心里急啦，也顾不得了，忙用手擦了擦眼泪，硬着头皮，又走进病房去！
‘你怎么又转来啦！他还没好声气的问我。
我心里挺闷气，却又不能发脾气，我拼命咬紧嘴唇，把委屈的眼泪咽到了肚里，又把药送过去，声音却有点抽搐‘……快把这药吃了吧！时间都已经过了？跟着不听话的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我赶紧扭过头去。
却偏被他看见了，他一把将药抓了过 去，‘拍的一下就拍到口里，连开水都没喝。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只想到自己的委屈。一出门，便不出声的哭起来。”
“你们是救死扶伤……”我还没说完，我爱人一下子就堵住了我的口。
“算啦！算啦！你别给我讲大道理了！”她说：“口头上我也会说，白衣战士，多光荣呀！可是实际上呀——是别人的出气筒，唉！我要是读书，大学都快毕业了，当工程师，那里还会受这份闷气！”
“这不是受气，工作难免有困难！”我还试图说服她。但她却听都没听，站起来，连衣服都没脱，就睡到床上去了。
** *
第二天我就有事出差到外地去了，谁知一去几个月，在这个星期六才回来，刚下火车，天就黑了。我急急忙忙往家跑，刚一跨进门，就听见她逗得小孩哈哈大笑，一转身看到我，便向小孩说：“毛毛！看谁回来了！”她把我手上的大衣拿过去，又替我拍打了身上的灰尘，两颗亮晶晶的大眼睛，只顾看着我，长长的眼睫毛都像在笑一样。
我见她这喜欣欣的样子，心里也喜洋洋的。便撇开旅途的事情不谈，先笑逗她：“不生气了吗？”
她转过身去：“你怎么啦？！老生气还怎么的？”
我把孩子接过来，用手扶着她摇摇摆摆的学着走路。
我爱人呆呆地看着孩子，大概是我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便想起什么似的冒出一句：“流！那人是个好人！”
“那个人呀？”
“就是上次我说的不肯吃药还和我吵架的那个病人呗！”我爱人对我的健忘表示不满。
“罗，昨天他还给我来了一封信呢！”我爱人高兴地笑着。
“嗬！还来了一封信，是向你作检讨的吧！”
“不是的！”她淡淡地把手一摆，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开口的中式牛皮信封，倒拎起往桌上一倒，一个光彩夺目的五星奖章落了下来。
我心里一亮，高兴得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祝贺你，幼琼，当选先进生产者啦？”
她把手一摔：“不是的！”脸儿得飞红：“还是那个人送给我的！”“哟？”我正有些不解，她飞快从信封里抽出
一张还折得整齐的信纸，一把塞到我手里：“你看嘛！”她说。
我一抖开，只见上面写道：
敬爱的护士——陈同志：
我永远也记得，你流着眼泪劝我吃药的事。
请原谅我，那次是我的不是。因为我被病折磨了整整一年。我急躁、烦恼，想着祖国正在进行大规模建设，得需要多少人力呀？而我却躺在这病床上，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立刻回到工厂去，管它病不病，趁现在还有一口气，替祖国人民多做一点事情算了。这就是我上决不顾吃药的理由。
敬爱的同志，谢谢你们的护理，我病好回到工厂后，已印好了几批书，还找了些小窍门，这次评选，党和人民把先进生产者的光荣称号授予了我，同志们向我祝贺、戴花、发给我奖章、奖品。我却很惭愧，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呀，我觉得在我的成绩里，渗透了全厂工人的智慧和劳助，也渗透了你们辛勤的劳动和血汗，是你们熬更守夜，忍受了疲劳、困苦替我们打针吃药把我医好的，你们是无名的英雄，你们的名字却永远刻在伤病员的心中；全国人民也都会用心记住“白衣战士”这这个光荣的名字。
敬爱的同志，请接受我对你的赠送，把这个光荣的奖章戴上吧！
致革命敬礼
印刷工人高逢春上
11月8日
读完这封信，我心里很激动。
我爱人也和我同样地感动，她说：“你看他写得多好！”她用手摸了摸那颗放光的奖章，惭愧的说：“我倒不配戴这个奖章！”便把它又装到信封里！
这天的夜里，我们的小孩忽然哭个不停，我爱人伸手摸了摸她说：“她一身像炭一样烫手！”说着便翻身爬起，开亮电灯，从抽服里拿出温度计来，替她量了一下温度。
“呵！四十度，这可怎么办？”她焦急得顿脚搓手。
“得赶快送到医院去！”我也忙爬起来，穿上衣：“让我喊车子去！”说着我便开了大门！
这时那里还有车子啊！街上冷清清的，路灯在电杆上疲倦地放着黄光，警察在岗合边来往走动！
我垂头丧气的跑了回来：说：“车子喊不到，抱她走吧！”
我爱人一听便急得几乎哭了出来：“离医院三四里路，走到都快天亮了1”
“没有法子呀！”我正打算去抱小孩，突然一阵急促的三轮车铃声！我爱人便脚不沾地的飞了出去，不一会，她满脸通红的回来了：“多好呀！多好呀！”她激动地喊：“隔壁有个拉三轮车的工人，一听说我们叫车就起来了，他答应马上送我们去！”
我忙把小孩裹在小被子里，抱出门，三轮车工人已点着了三角形小煤油灯！“谢谢你呵！谢谢你呵！”我爱人重复地说着，感激得流出了眼泪！
“没什么。”三轮车工人踩着车脚踏，飞也似的朝二医院跑去！
从二医院看病回来后，我小孩已退了烧，竟呼呼的睡觉了！
但是，我爱人的心情却没法平静，她坐到床边，一边脱皮鞋，一边感慨的对我说：“流，我们这社会上的人有多好呀！我从心底里感激那个三轮车工人，还有那两个替小孩打针拿药的医生护士，他们把我的孩子医好了！他们有多么可爱！真像我的亲人一样。”
“你也是护士嘛！”我提醒她说。
“我！……”她颤动了一下，好一会才说：“我过去不知道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总认为自己的工作下贱！”
“现在呢？”
“现在我明白啦！”我爱人说：“不管三轮车工人也好；护士也好，现在都可以得到别人的尊敬，因为他们替人民作了一些好事情，别人就会像我今天这样感激他们，尊敬他们！他们就会得到光荣！”
“你现在知道就好啦！”我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我爱人没说话了。但当我四点钟醒来时，我见她还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我说：“还在想什么呢？睡吧！”
她说：“流！你知道吗？我这时心里有多高兴？”我听出她声音激动得颤抖地说：“多么好呀！我竟是个护士！”她又伸手模了摸睡熟了的孩子说：“流！她长大了，也让她做护士吧！”
我笑着说：“好吧！”然后又补充：“不过，那还得看她自己的志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