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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凉天

1957-08-16杨朔

中国青年 1957年16期
关键词:小孟大队长箱子

杨朔

天天晚凉时候,海军少校聂文烈到海滩上散步,总有渔村里一群小学生围着他转。起初,孩子们望见这个又黑又壮的海军叔叔,都有点怯,不大敢靠前。可是呵,孩子们捡贝壳,拾海星,海军叔叔能帮他们找到颜色最好看的;孩子们弄浪玩,海军叔叔也闪着个大身量,一会追着浪跑,一会又躲着浪往后退,退不迭,浪扑上来,溅得满鞋是水,便跺着脚上的水哈哈大笑。这样孩子气十足的人,孩子们还会不喜欢?一围上来就唧唧喳喳问长问短。问得最多的是关于海的秘密。听白胡子老爷爷说,大海通着天河,谁敢驾着小船往海天深处走,只要有毅力,冲过大风大浪,早晚能漂到天上去。不信你看,黑夜间轮船航行,船头搅起的浪花里乱跳着万点火星,老爷爷说,那就是从天河里流下来的星星。还说海底下题有楼台殿阁,住的是龙王爷。年年春季,总有那么一两天,海上乌烟瘴气,波浪翻天,据说是龙王爷操演龙兵。不知海军叔叔可见过龙王爷没有?

聂文烈瞪着眼满认真说:“见过呀!怎么没见过?青面獠牙,怪吓人的。”

小学生们争着问:“你在那儿见过?”

聂文烈说:“戏台上呗。”

孩子们嘻嘻哈哈笑起来。聂文烈接着说:“龙王爷是说着玩的,海里倒真有种厉害物件,是大鲨鱼,常跟着军舰跑,一跑几十里,捡水兵们扔下去的果子片吃。有时候竟敢靠到船边上,尾巴打着水,打的浪花乱浅。你猜是干什么?——蹭痒痒呢。”

有个脑袋溜光滚圆的小学生听了说:“咱们这海里说不定也有大鲨鱼,下去捉呀。”说着脱得光溜溜的,领着孩子们扑通扑通都往浪里跳。

聂文烈大声嚷:“别往深处去!小心真有鲨鱼,咬了你。”便脱下衣服,也往海里走,想趁机会凉凉爽爽洗个澡。

那个脑袋滚圆的孩子忽然睁大眼问:“哎呀,叔叔!你那是叫鲨鱼咬的吗?”

聂文烈低下头望着自已前胸斑斑点点的伤疤,拿手轻轻摸着说:“这个么?故事长啦。要不亏这点伤,恐怕我真会喂了鲨鱼。”一面纵身跳进浪里。

满天红霞印到海面上,像是展开的一匹云锦。聂文烈从从容容游着水,把水里的落霞都踢碎了。游了一会,有点乏,又上了岸,在又温暖又柔软的细沙里打了两个滚,遂后把双手反扣在脑后,仰面躺着。

孩子们都跟着跑上来,跪在他周围,往他身上埋沙子。一个小胖子拿食指轻轻戳着他胸口的伤疤,聂文烈急忙捣住胸口说:“别动。”

小胖子嘻着嘴问:“痛么?”

聂文烈笑着说:“你弄得我好痒。”又说:“你不知道,我这每块伤都连着心,一动,我的心也动,就要记起一个人来。要不是这个人舍命救我,今天你们别想见到我了”

孩子们一听,急切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聂文烈说:“起初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红都号炸沉的时候,才真正认识他。你们听见过‘红都号的事没有?等我告诉你们。”

说起来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你们现在看见的“红都号”,是新造的,殊不知1954年春夏之交,原先那条军舰早出了事。当时东南沿海有些岛屿还落在蒋军手里。我们先解放了东矶列岛,又拿下头门山,接着“红都”和“八一”两条军舰便日夜围着海面转,防备敌人反扑。我本来是大队长,舰队司令要加强指挥,才把我临时派到“红都”上来。敌人的军舰果然来了,有五条。我们藏在一个小岛背后,跟敌人并着开,一露头,出其不意打起炮来,炮弹像撂沙子一样,唰唰落到头两条敌舰的甲板上,眼看着起了火,五条敌舰掉头都跑了。

经过这场海战后,我们回到基地,装了一晚上炮弹,拂晓又往东矶列岛开。舰长见我太累,叫我去睡一睡,起锚也没叫我。我睡的正沉,梦里听见一阵战斗警号,跳起来冲到指挥台上,早看见四架敌机点着水面飞来。当头的一架从右舷攻击,一下子叫我们炮手打中,冒着火跌到海里。

又有一架从左舷扑来。我大声喊:“转满舵!”谁知舰长变得沉不住气,拿着指挥筒不发命令。我急得一拍他后背喊:“你怎么不要舵啦?”

舰长再发命令,迟了。舵转得一慢,左舷的后部早中了弹。我震得跳起多高,回头一看,舰长倒在甲板上,死了,连忙脱下大衣把他盖好,一面叫:“发信号给‘八

一;不要管我们,继续对空作战!”

报话机手满身是血,伸手去拿报话机,不想已经炸坏,又从甲板上拾起两顶帽子,才想打信号,便昏过去。这时另一个信号兵昏昏迷迷爬过来。直到今天,一闭眼,我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个信号兵的样子。他的脸自得像一张纸,眼睛发绿,咬着牙想站起来,扑腾又摔倒。原来他的左腿早已炸断,只剩几条筋还连着。我叫不上他的名字,可是一上军舰就觉得这个青年怪有趣的。我这人的脾性,好热闹。唱歌人家笑我嗓子粗,跳舞人家笑我腿笨,却又们爱出头露面。这个青年跟我恰恰相反。脸白白净净的,大概太阳也不能给他多刷上色,两条浓眉乌黑乌黑的,像是蝴蝶的两根须。你叫他唱歌,他会羞的脸红;你拉他跳舞,越拉他越往旁人背后偎。我就专爱逗这种人。先几天,趁着战斗空隙,我见他头发太长,对他说:“把头发洗洗,我给你剃一剃。”

别的水兵笑着说:“可不敢叫大队长剃,他的手太厉害。”我说:“别信他们的话,你试试看。”就动手给他剃起来。老实讲,我的手艺并不高明。横一刀子,竖一刀子,旁边没人看还好,越有人看,刀法越乱。

围在旁边的水兵笑起来:“大队长,你这那叫剃头,简直是捋猪毛。”

我说:“好说!好说!不信你们问问他看,剃的好不好?”

那个信号兵直挺挺地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带着笑说:“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剃着剃着,他的头皮就一跳。等把个头剃光,少说也割了七、八刀子,只差没削去一块皮。他却不叫一声苦。我就知道这是个硬头皮的铁汉子。

话再说回来。当时那个铁汉子拖着条断腿,浑身发抖,挥着身子去取信号旗,不料都震飞 了,光丢下个挂旗用的木箱子。就又爬了一步,从报话员手里拿过那两顶帽子,忽然使出股意想不到的力气,一挺身子坐起来,对着“八一”号军舰发出我的命令去。

又一颗炸弹落下来,炮测距仪震翻了,恰巧砸到我的腰上,把我砸昏过去。突然觉得浑身一阵冷,我又醒来,一看,海面上光露个船头,我正漂在海浪里。知道坏了!几年以来,这只军舰出出进进在惊涛骇浪中间,经过多少次战斗,立过多少次战功,现在终于为人民尽了忠,慢慢沉到祖国的海底去了。戮不觉一阵心酸,望着船头洒了几滴泪。对自己的性命倒不十分难过。我的水性不算好,又负了伤,拼命拍着水往前浮。一会打到浪底下,一会又翻到浪上头,不一会弄得筋疲力尽,浮不动了,身子也在往下沉。

这时只听见近处有人说:“大队长……我叫邹吉元……我牺牲了……你记着我……回去告诉党吧!”说着推过一个木箱子来。

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信号兵,心里好像打了个霹雳。不在生死关头,人是不容易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行为。他推给我的不是箱子,简直是他自己的生命。离开箱子,他拖着条断腿,如何熬得住呢?我想说话,一个浪头打来,嘴里灌满海水,邱吉元也打的不见踪影。好大一会,才见他又从浪里涌出来,便把箱子推还给他说:“坚持吧,同志!……祖国的大陆在等着我们呢。……”

邹吉元立刻又推回箱子说:“我会水……大队长放心好啦。”

我怎么能放心呢?把箱子再推回去。这个沉默、羞涩、内心却像火一样热的青年把箱子朝我只一拨,吐口海水说:“你多保重吧……”一掉头往远处游去。浪花一卷,眼看着他滚进浪里,不见影了。

我一把抱紧木箱,心里一阵酸痛。永别了,我的同志!党会记着你,我更会记着你的。我的眼发黑,手脚软绵绵的,精神一恍惚,又昏过去。

再一醒,身子躺在医院里。后来听女护士小孟说,赶去的炮艇救起我时,我正吊在箱子上,随着波浪漂流。原来那箱子是挂信号旗用的,上面满是钉子,因而挂住我的毛衣,把我前胸也刺伤许多处。

我首先想起的是邹吉元。想起他在生死危急的时候怎样拖着条血淋淋的断腿传达命令,又在最后一刻把救命的物件让给别人,自身什么都不吝惜。人类最难得的品质是不自私,难道这不伟大吗?

我又想起舰上所有的战友。不知谁牺牲了,谁还活着?我多么渴望能再见见每个亲爱的同志啊。偏偏医院看我是军官,把我单另放在一个病房里,光听得见隔壁伤员的声音,不能亲近他们。

到第四天头上,小孟给我换药的当儿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有一位同志,是渔船救起来的,三天三夜人事不醒,都以为没什么指望了,想不到今天醒了。一醒,还问你呢。”

我连忙问道:“这是谁?”

小孟说:“好像是姓邹。”

好像是姓邹!人家的姓还会含糊?当护士的也不关心别人的痛痒。小孟奇怪我为什么这样急躁,微微笑着,也不答言,换好药,轻手轻脚走了,一会又转回来说:“才问清楚了,他叫邹吉元。”

我一听,脱口大声说:“谢天谢地,果然是他还活着!”

小孟抿着嘴儿一笑说:“你还相信天呢。”我笑着说:“再有好消息,叫我给泥菩萨磕头也行。”

我急着想去看看邹吉元,一抬身子,腰痛,动不得,不见又想的慌。病房里还有空床,能把他挪来多好。小孟不敢作主,得去跟医生商量商量。医生真懂人情,到第二天果然把邹吉元挪到我对面床上。

一见面,彼此对叫了一声,四只眼睛对望着,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不知说什么好。离开也不过几天,中间却像隔了几辈子,千万种话,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半响,我问道:“你觉着怎么样?”

邹吉元显得又瘦又苍白,有气无力说:“到处痛,又不知是那里痛。”

他的身子紧绑着纱布,一点不能动弹。我望望他左腿那儿,毯子是虚的。

邹吉元小声说:“不知我左腿是怎么回事?直发凉,痛的也比别处利害。”

小孟犹豫一下,插嘴说:“实告诉你吧,一来那天,就割掉了。”

邹吉元一听,眼睛直瞪着小孟,好半天,自言自语咕哝着:“完了!”一下于扭过脸去,浑身发颤。想哭,又哭不出来。从这一刻起,邹吉元变得实在叫人担尤。不吃,不喝,不睡,整日整夜瞪着屋顶,跟他说话也不大答腔。小孟急的乱转,悄悄对我说:“你到是劝劝他呀。”我什么话没劝到呢?用负伤的光荣劝他,用那些残废英雄的故事劝他,他听了,轻轻叹口气说:“我都懂得,大队长。”

懂得再多,感情上也不会不苦恼。这是常情。可又来了:为什么危急当中连生命都肯赠给同志,事后会对一条腿这样伤心?是不是还有别的心事缠绕着他?

总不能眼瞧着他虚弱下去,便给他输血。

邹吉元问道:“血从们么地方来的?”

小孟红着服圈说:“你替人民流的血,人民还不应该给你输血吗?”

来探望我们的老乡亲也真不少。一来便带着好吃的东西,亲自喂大家。精强力壮的青年人便等着要献出自已的血,输给重伤员。

邹吉元见了流下泪说:“我为什么老是想个人的事?还是早早治好,能做什么做点什么吧。”

心情一想开,做吃得下,觉也睡得着了。不过有时候,他的心头还是会阴上片黑云彩,独自个忧忧愁愁地出神。我的伤渐渐好起来,能走了。邹吉元见我到处走动,常常会带着羡慕的神情,悄悄叹气。有一天夜晚,正睡着,他一下子惊醒,伸手去摸自己的腿,又叹息起来。

可巧 我还未睡,问他为什么难过。邹吉元沉默好一会才说:“唉!我才做了个梦,梦见回家去啦,跟同伴们闹着玩,在桑树林子里追着跑,一下子绊个斤头,就醒了。”

我顺便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邹吉元回答说:“父亲、母亲,都老了。”

我又赶着问:“爱人呢?”

邹吉元不做声了。淡淡的月色里,我望见他歪着身子,脸埋在胳臂腕子里,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有心事。又问一遍,他才说:“本来有个对象,现在我变成这样子,谁知道人家还肯不肯要咱?”

我说:“别想的那么窄。像你这样人,又立了功,打着灯笼都不好找,还肯不要你?”邹吉元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也是想:过去她常来信,督促我立功,说一立功,自己光荣,家里人也光荣,还能得到上级的重视,现在真立了功,她该不会嫌我残废吧?”

我觉得这个姑娘对立功的看法不十分对头,也不能苛求,就说:“你是不是就为这个常发愁?该想开些,安心养伤,等好了,装上条假腿,跟好人也差不多。将来可以转到后方工作,也该结婚,你看美不美?可有一着,几时结婚,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啊。”

又住了半月,我的伤完全养好,先出了院,又回到战斗岗位上。常接到邹吉元的信。到秋里,他果然装上假腿,比登天都高兴,在信里对我着意描叙那条腿的每个关节怎么动法,说得跟活的一模一样。我问起过他的爱人,他好像有点害羞,不肯多提,只说怕伤她的心,还没敢告诉她真情。又说,已经请妥假,不久打算回家乡看望母亲。再以后,消息断了。猜想他回了家,也许结了婚,正沉醉在爱情的幸福里。人在爱情里,常常会沉醉得忘记写信给远方的同志。不是么?

转眼到了1955年的初夏。我有事到舰队司令部去开会,住在招待所里。园里的木荷正开花,花色有点像玉兰,十分别致。别看我人粗,可爱花,一清早晨,便到木荷树下去闲溜da。远处花荫里另有个人也在散步。那人拄着根手杖,微微有点瘸,我一眼就认出是邹吉元,便大步迎上去。他的气色新鲜,样子很结实,一见我也是兴奋,拉着我坐到长椅子上,高高兴兴谈起别后的情况。他说他在两个月前刚从家乡回来,已经决定转业,要到海边去管理一座苹果园,明后天就动身。

我笑着问道:“结婚了吧?”

他脸一红,点点头。我就说:“好啊!也不通知我一声,该不该罚?”

正在这时,有人叫我一声。我回头一看,一位妇女脚步轻轻地跑过来,却是女护士小孟,不禁问道:“你几时来的?是来开会吗?”

小孟瞟了邱吉元一眼,两人诡密地一笑。我觉得奇怪,有点纳闷。邹吉元指着小孟说:“这是我刚结婚的爱人。”

我一时像跌进浆糊盆里,糊里糊涂的。想起在医院养伤时,小孟对邹吉元那种关切样子,原来女的早有意思了,只怪我傻,会看不出来。只是邹吉元一个本分人,随便把先前那个对象丢开,未免不像话。我想问,当着小孟的面又不便问。不一会,小孟急着要去收拾东西,准备跟丈夫一起动身,先走了。我回身戮了邹吉元一拳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怀好心眼——你怎么就不要家里那个对象啦?”

邹吉元的眼神暗淡下来,低下头瞧着那条假腿说:“不是我不要她,是她见我残废,不要我啦,我才另结了婚。”

聂文烈说到这儿,跪在周围的小学生听的气愤不过,唧唧喳喳说:“哼!她还不要人家,她连邹叔叔一根小手指头也配不上。”

聂文烈伸开胳臂,搂住两边的孩子说:“就是呢,这两种人,好比阴阳两极:一个是光明磊落,连生命都不自私;另一个呢,要虚荣,要实惠,一点不满足,就一脚踢开,自私到连自已一根汗毛也怕损坏。两种思想,看的还不清楚吗?”

说着,聂文烈坐起身,迎着海上的晚风,轻轻抚着胸前的伤疤。这是一种无比高贵的阶级感情刻成的记号。摸着这些记号,就好像摸得着邹吉元那颗滚滚烫烫的无产阶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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