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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能忘却的纪念

1956-08-16孟凡

中国青年 1956年20期
关键词:反动派鲁迅作家

孟凡

中秋早过了,上半夜已经看不到月亮。夜深人寂,是北京城里难得的宁静时刻。听着远处的火车笛声,人的思想不由得被引向过去。

再有些日子,就是鲁迅先生逝世的忌辰了。

我很想说说二十年前,自己作为一个青年对他的热爱和为什么那么热爱。

我从来没见过鲁迅先生,我的好朋友当中也没有接近过他的。但二十年前的十月中,当我在南京学校图书馆里,从报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我却禁不住涌出来的眼泪。我奔回宿舍,推开门,屋里是几个也在流泪的同学。我们索性关了门哭。

像这样悲伤的不是我们几个人,而是散在各地,没见过他但却熟读了他的作品的成百成千的青年——由他的影响才认识了世界找到革命道路的青年。

鲁迅对于我们不是普通的人,不是普通的一个受欢迎的作家而已。在难于得到党直接教导的时期,我们把他当做党的代言人,按着他指明的路走。我们碰到弄不清楚的问题,不管是国家大事或者文学上的争论,常常期待他有文章发表,希望他的见解能帮助我们获取正确的结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总觉得:他,是不会让我们迷路的。他是我们的带路人、导师、最亲切和最可信的朋友。他去世时离西安事变没有多久,蒋介石正东飞西跑,妄想再布置一次“剿共”战争,好“安内”以“媚外”。国内的政治空气压抑得厉害,党和人民正在进行十分复杂尖锐的斗争,中国正站在存亡关头。这时,我们最需要鲁迅,我们不能没有鲁迅,而鲁迅却死了。

今天,虽然是二十年过去了,但当时那痛楚的感情,那才看到不幸的消息时一阵刺心的难受,回想起来,仍然清楚地记得。

我能读懂鲁迅的文章,爱上了他的作品和他这个人,是从1933年开始的。那个年代,对于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真是充满了痛苦和愤概的日子:日本帝国主义把满洲国捧出来之后又向华北进攻。蒋介石对我们党在一年内进行了两次空前的大围剿。反动派偷偷地枪毙共产党员,左翼作家和革命青年之外,还暗杀著名的民主人士(如杨杏佛),公开地捣毁进步的书店和电影公司,查禁几乎所有的新兴的社会科学著作和进步的文艺作品。学校里挂着“读书便是救国”的标语,训育主任和军训教官对学生的一切都要严加管束。日本法西斯一步步逼近来,反动派是一步步地退却,而且每一步都要先来压倒和杀绝人民的反抗力量,为侵略者扫清道路。我们恨日本军阀,恨国民党,要求立即和敌人作战,心里充满了爱国的激情。但是我们年纪太轻,我们对国家真正的局势;对反动派和他的政策;对世界上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敌人?什么是中国的将来?有什么力量能改变这黑暗的一切?什么是我们的出路?都是模模糊糊,弄不清楚的。

现在许多青年朋友,也许不知道,那时国民党反动派,用了多少花样来欺骗人民,掩盖事实的真相。明明是把阵地让给敌人,却说是因“战略关系”转移了。明明是买飞机来加强内战的武力,却大叫航空救国来骗人民的血汗钱。胡适等辈早就高呼中国病根只是由于五鬼,汪精卫之流当时更诬蔑是共产党拖着他们才无法抗日……御用的报概五花八门,当局的讲坛更是一片花言巧语。只有鲁迅的文章,给我们解决了问题,真是一笔横扫千军,拨开迷雾。不管反动派要出什么花样,他都能一刀就剖开了他们的假面具,使反动派的全套把戏赤裸裸地露在我们眼前。使我们原来糊涂的清楚了,原来只有一点粗浅认识的提高了,再也不会上当。我至今忘不了收在“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以及“且介亭杂文”各编中的一些文章。像“逃的辩护”,“崇实”,“航空救国三愿”,“赌咒”,“战略关系”,“以夷制夷”,“论赴难和逃难”,“学生和玉佛”……没有一篇不像才出膛的子弹,简直锐不可当,当时我们在朗读时就好像听到了它飞向敌人的高吭的哮声。它不但武装我们的思想,而且有时就是我们直接用来打击敌人的武器。我记得1931年,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我曾随着各地来的请顾学生大队,在伪国民政府广场上,听过蒋介石发誓,他说:“三年后不抵抗,把蒋某人的头给你们。”到1935年“一二.九”后,他又召集各地学生派代表来“听训”,想再用类似的谎瑟来阻止群众运动。那时在南京,我们就把鲁迅写的“赌咒”,抄了许多份,附上以前蒋介石赌过的咒,强贴出去。“听训”就在群众中变成笑话,变成可耻的花样了。

从来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有这样多的数量是和国家的政治问题联系得这样紧,和群众脉搏的跳动结

合得这样密,起过这样强烈的战斗作用的!这些“杂文”,在今天的青年朋友看来有些难懂,但在当时是不难懂的,个别的在青年是生僻深奥的典故、词汇并不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和现实息息相关的内容;是把你心里话说出来,又比任谁都说得深说得好的透辟的分析;是那些语妙天下、一针见血的刻划。杂文,特别是其中的政论,只是鲁迅作品的一部分,但从1927年以后,在他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坚决举起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旗之后,所写的四百多篇杂文,却是当时影响最大的部分。那真是和千百万群众同命运,共呼吸,而又吸引着和带领着他们前进的力量。我和我的朋友们——一群青年,就是从他的杂文,首先从前一段所提到的那一类文章受到影响,开始憬悟到自己国家的处境,认识了敌人的面目的。

当时想把青年拖入歧途的还有文坛上的各种反动错误的文艺思想:“第三种人”,“自由人”,“民族主义文学家”,“新月派”,以及“复古主义”,劝青年读庄子的“忠告”等等。特别是林语堂办的“论语”和黄嘉音办的“西风”,对大城市的青年学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颇有些吸力。尤其前者,越发展越坏,到后来实际就是在提倡把“眼前的黑暗”、“严肃的人生”和“屠夫的凶残”都化为一笑了。我们那时虽然看“北斗”,看“文学”,但也看“现代”,也看“论语”;使我们在牛鬼蛇神的嚎叫中有辨别是非的能力,看清胡秋原,杨村人,王平陵,梁实秋,林语堂这般人的真相,从而唾弃了他们的,也是鲁迅和他们战斗的文章。那些文章不仅是刺向他们的投枪,而且也帮助着清除了我们身上的一些坏东西——知识分子的清高,自由主义,某些消极情绪和玩世态度,以至于殖民地教育遗留下的,崇拜所谓资本主义文明的残余。

我还得提到的是:鲁迅文中隐约透露的,对正在广大农村为人民打江山的我们的党的推崇;对托匪诬蔑我们党的淋漓痛快的驳斥;以及他为林克多的“苏联见闻录”写的序,他译的“毁灭”,“一周间”,“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两个短篇集,他编印的版画“引玉集”,都逐渐引导我懂得他所宣言的:“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知道苏联就是我们明天的榜样。应该说,我是从鲁迅的作品和他介绍的苏联文学开始,然后才把读书的范围扩展开去,才去找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来学习,才满腔热情地去寻找了党的领导。

我们当时那样地热爱鲁迅,首先就因为他真是我们政治上的带路人,是我们革命思想的启蒙老师。我们爱他,就好像一个党员对他入党介绍人,常常怀有特别的感情一样。

南京,二十年前是反动派的大本营,国民党对人民的控制尤其严密,残酷。1934年间,领导我们组织读书会的朋友,和我们一起没有几个月,就只好离开家庭,逃到上海。接受我们参加C.Y.*,才调来南京几天的女同志,工作不到两周就被捕下狱,从此不知消息。雨花台是有名的刑场,陆军监狱关着许许多多我们的人。因此,虽然还在做学生,虽然才参加革命工作,但找们就知道了白色恐怖是怎么回事,知道了革命者要冒怎样的危险来为自己的理想斗争。鲁迅,是反动派恨之入骨的人,他时刻面对着危险。但是他坚持在上海工作,领导左联,——领导整个文化界。对反动的统治当局不留一丝情面,对他们的一切大小喽罗也不留一丝情面。他简直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而且蔑视来自敌人的任何威胁。他身体不好,他的肺病已经到了必须完全休息的程度,但是他不顾一切的为了人民工作。他永远坚强,决不妥协,十几年前被他骂倒的坏人坏事,只要再一露头,他还是要打到底。要讲危险,他的情况比许多人都危险;要讲重要,他比许多人都重要。但他干革命就是这样干的,他为理想奋斗就是这样奋斗的。这种完全献身于人民事业的革命精神,不能不感召,教育,鼓舞了我们这些才参加革命的小学生,不能不使我们立志学他,一有软弱,动摇的表现,就觉得万分愧对他的为人。

说到这里,我想说说作家和读者的关系。影响人的当然首先是作品,但创造了伟大作品的作家,往往也有着伟大的一生。作家本身的经历、品格,时常也是影响人的巨大力量。但要这样,就要作家能为读者了解。我觉得鲁迅是不惜在读者面有前剖析他自己的,他公开谈他的心境,情绪,错误和思想变化。鲁迅的笔非常犀利、严峻,但我们每个人又觉得他非常亲切,觉得不仅知道他的主张见解,而且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的思想感情,知道他写这篇东西时的心境。我前面说过,我没有见过鲁迅,关于他生活经历中许多事情,也是在他死后由许多纪念文章中间才知道的。但以前,却觉得已经很熟悉他了。作家和读者之间达到这样毫无隔阂的境地:作家了解读者,读者也能理解作家,作家的一句话,一篇文章都容易引起读者共鸣,这样的作家怕在世界上都是很少的。最好的例子就是鲁迅和高尔基两个人。

二十年前,做一个青年,各方面加到他头上的压力是很大的。蒋介石不抵抗,让敌军长驱直入,却不准说他一句,而学生离开就要沦陷的城市,反而备受责难。反动派自己把好好的中国一天搅得比一天糟,却偏要说是青年没有尽到“国民天职”。青年的痛苦无人过问,但准备强迫人当兵时,是先对青年实行军训;强调“安内”是先成批地砍下青年的头。他们要青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死读书,读书死,越没有人味,越像奴才越好。有些自命为导师的,也百般挑剔青年

的不对。而在这种情况下呢,许多青年自已也容易看不清楚前途,看不到自己的力量。那时,青年在没有接触到革命理论,没有得到党的领导的时候,真是苦闷到透顶了!但是鲁迅却是那样热爱青年,那样相信青年,那样猛烈地攻击压迫青年和屠杀青年的凶手。到现在,我还没有读过像“纪念刘和珍君”和“写在深夜里”那样充满革命激情和对青年热爱的文章。——到现在都没有,的确没有。

鲁迅有许多教导青年的话,他说“青年的责任”在于“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时代”,他说:“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并泉的。”他鼓励青年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要怕幼稚,怕人笑话。……”“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组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我只引这几句话,因为这是我那时印象最深的话。这些话使得我们首先有自信心,立志要站起来作人,并且敢于大胆反抗那个黑暗的制度。

鲁迅决不是那种自己专发议论,而只要青年起来做前驱的人。他十分爱惜青年。他是自己首先冲锋陷阵,自已去肩住“黑暗的闸门,让青年走向宽阔光明之地的人。青年除了感谢他为自己指出了前进的路,还感谢他这种舍己为人的伟大精神。——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精神。

鲁迅给予我的影响当然还不止这些。还有当时在自已的感觉上虽不如前面所说的那些明确,但却对一个人选择自己的道路,实际影响十分巨大的方面。譬如通过他的作品,帮助我们认识旧社会,洞悉旧社会的丑恶及其不可救药便是的。

我在初中就读过“一件小事”,“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风波”和“社戏”,但由于年幼不可能有深的理解而印象不深。从鲁迅的小说得到好处,是读了他的杂文之后回过头来再读时,才为它内容的深刻,李富和卓越的艺术力量震惊和吸引了。假如说我能够在二十年前就懂得痛恨我们的封建社会,痛恨它打在人民精神上可怕的烙印,痛感在旧社会中人吃人的残酷,痛感在那个制度下不可能有任何人的幸福生活,痛恨那些吃人者,伪君子……便不能不提到“狂人日记”,“祝福”,“阿Q正传”,“药”,“伤逝”,“在酒楼上”,“高老夫子”……。从他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看透整个中国的旧社会。

我也要说到像“社戏”这类优美的作品。反复诵读这些充满乡土生活气息,第一次这样完美动人地记述了中国人生活片断的文章,是不能不启发你爱家乡,爱中国的人,爱我们国家的风土人情的。这些文章中优美的情操和极高的格调,也不能不提高了我们对文学欣赏的趣味。

鲁迅给我们的影响真是多方面的。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他的作品简直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库。浅者见浅,深者见深。随着一个人经验和水平的提高,从他的作品里总是越得越多。我只要提一下:当抗战前党的统一阵线政策,在有些同志中有不同或错误理解时,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一封万言书所起的作用。和当我们在整风洗刷自己身上从旧社会带来的各种肮脏时,鲁迅先生对这方面的鞭挞所超的作用,就足够了。

我只是鲁迅先生的一个读者,一个很不高明的藏者。本来没有资格来写关于他的纪念文章。但我确确实实是受他影响,因而在二十年前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个。我是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激来写的。夜深人寂,书架上有一排鲁迅三十年集,正在眼前发着亮光。我深深感觉过去读的次数太少,理解得太差。我立起来,望着窗外已经出现的月亮。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再读它,再好好地读它,要像挖宝山一样地翻它千百遍。

鲁迅先生如果还在世,是七十五岁了。在旧社会,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在解放了的中国并不然。眼前我们就有许多可敬的革命前辈,年过七旬都还精神矍铄,老当亦壮。假如鲁迅先生活到今天,七十五岁也还不一定就是他不得不停止工作的时候。我们在走向社会主义的路上,要有鲁迅先生这样如椽大笔,是多么好啊!鲁迅先生要能和他所最尊敬的毛泽东同志,一齐在天安门前,也看看我们的游行大队,他会有多么快活啊!

这种遗憾是无可弥补的,能够使人安下心来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把他要走的路走到底,而且,越快越好!

* C.Y.是当时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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