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宽阔的道路
1955-08-16张志民
张志民
在祖国东北吉林省,有个叫延边的地方,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沃土,一块连一块的稻田,在这块碧毯一样的土地上,点缀着一簇簇灰色的草屋,每在黎明的时分,那扎着头巾,穿着白衣,系着白裙,赶着黄牛,哼着歌儿的人们,就迎着太阳到地里去劳动了。
生活在这里的,是我们的兄弟民族——朝鲜族,他们以勤劳的手,一代一代地在这里劳动着,创造着。
这儿,有一条不甚闻名的河流,叫海兰江,靠江不远有个海兰村。十来年前,有一个孩子跟他父亲在这岸边的稻田里作活,不,不是作活,他那会才九岁,不过是放了学,到地里去玩玩,至多也不过是帮他父亲拿拿衣裳,提提水葫芦。他叫吕根泽,也许你在报纸上早已看到过他的名字了。
海兰江畔的春风,吹着他毛茸茸的头发,他望着那刚长得一尺多高的稻秧,在风里吹动着,像海兰江的水波那么美丽,他想把它画下来,这要比课本上那些图画都好看,可是他画不出,他才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他的画笔还表现不出他所心爱的这伟大的自然景色。
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了盛开的野菊花,他爱这些花朵,他坐在那菊花的旁边,像是和他的小同学在一起玩着,使他忘记了午饭,他把采集的很多菊花,作着比较:“为什么只有红的和白的两种颜色呢?要再有几种颜色多好看……”他在想着:回去把它们种在花盆里,把两种颜色的花接在一起,它会开出一种粉色的,再把……不定能开出多少样儿哩!
根泽小的时候,最喜欢两件东西,一件是笔。他爱写爱画;一件是锄头,他总爱在他家院子里挖这种那的。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看到根泽又在院子里刨什么,拿着他父亲的锄头,比他的个儿还长,小脸累得通红,汗珠儿一行行地流落。父亲一看就心疼地跑到跟前,解下手巾给他擦着脸上的汗,说:“放着书不温,干这没出息的活儿!你爹摸了一辈子这东西,你还舍不得丢下呀?”
一个九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父亲这片话意,他还只是随着自己性儿说:“在咱们院子种几颗杏树多好呵!长大了开花,还结杏……”
他父亲喜爱地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刚刚栽起的杏树苗,帮他把最后一颗栽起来。领他回到屋里,就问起他在学校的成绩。
根泽的功课很好,哪一本习作上都画着大红圈。打开课本,从地理到算术,他一课课地讲着,倒给父亲当起先生来了,把他爹讲得不知哪儿挨着哪儿,脸上别不住要笑,心事可越听越舒服。
他倒不是有心肠听孩子那半懂不懂的讲书,他是喜欢根泽那灵巧的小嘴,他那又黑又亮的小眼睛,他那聪明的脑筋,他那敏捷的翻着书的小手,他那还带着奶气的声音,总之,根泽整个的就是个宝贝,父亲听着听着,一把就把他抱在了怀里,像个心爱的小猫儿一样,又摸起他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眶子里只觉着热辣辣的,若不是在儿子跟前,也许那泪珠儿就掉下来了。
为什么呢?因为他像看到了眼前有一个灯儿,照亮着他的心,世世代代的黑日子,有了个盼头,儿子长大了定比他强,虽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总不至于打一辈子牛屁股了”。
他爹叫吕吉浩,四十岁的时候,有的根泽,那时候的延边,是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之下,过着奴隶生活的人们,辛苦一年的果实,不等到家,大部分都被日本人拿走了,延边是荒凉的,海兰村总像遭了劫一样地死静。在他们那冷落的小草房里,只有几个装稻种的瓦罐和根泽的几本书,可只要根泽一回到家里,爹妈的眼晴看到了儿子,这屋里就像生了火,呼吸都是暖和的。
老俩口儿,常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围着炭火盆,看着儿子香甜地睡在炕上,就悄悄地拉着心底话:“日本人,长不了,联军就在山里头,早点把鬼子撵走了吧,咱根泽能成个有用的人……”
俗语说:“儿子是自家的好。”可是,好孩子是没人不喜欢的,提起根泽,不论是学校的老师,村里的乡亲,没人不夸奖他“又聪明又勤俭”。有一个比他大几岁叫金承龙的青年,就分外喜欢根泽,两人在一块玩,一块谈心。日本人怎么坏,联军在什么地方,将来如何如何等,他常常从金承龙那儿听来,给了他深深的印象,使这早熟的孩子,在这个时候,他就朦胧地理想着未来,也开始了对他自己将来的向往——但那不过是出现在孩子心里的,一些天真而单纯的画面。
转眼!就过去好几年了,东北解放的两年后,根泽已经十七岁,他刚刚从初中毕业,在一九四九年六月,海兰村公开建团的时候,他已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根泽家的生活,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分了土地,有了牲口,水稻连年丰产,吉浩老汉身板硬朗,精神痛快,全国解放,无忧无虑,可以说合家欢乐的日子吧!
不,有一层愁云笼罩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这是和整个海兰村在解放后欣欣向荣的气氛不调和的。
夏天,人们都到地里劳动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在海兰江的岸边,他挟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扛着根鱼竿,在看哪里有鱼儿游动。
其实,他也并不打算钓鱼,他在一个地方钓了几下,不又坐在块岩石上读起小说来了吗?只读了两页,可又搁下了,他望着那滚动的江水,讨厌它不能静一静,容他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心事,他看着那山上的岩石,又讨厌它总是那么发僵地站着不动。和他自己一样,那么没有活力。这里,似乎没有使他感到有兴趣的东西。
这游荡在江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这就是吕根泽,他无聊地消磨着一天天的时间,可只为着一件事。
那就是在两个月前,投考高中的试场上,一位检查体格的医生,那么细心地听视着他的身体,又作了许许多多检查,最后才嘱咐他:“没大关系,你住在农村里,空气新鲜,注意营养,几年就会好的……”说着,在体格检查表上给他写了个“丙”字。
根泽那锐利的眼睛,一看到这个字,就像孩子般惊叫起来了,他立刻哀求医生:“同志,请您给我改个‘乙吧!‘丙是不合格的,我要考高中……我的前途……”
医生再三地安慰,劝解,说出种种理由,总算使他不能再分辩了,可是他带着这沉重的事实回到家来,感到一切都从此结束了。
夜里,母亲常常被他的呓语惊醒。他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出现那个试场,那位穿白衣的医生。他回忆着和医生争辩的话:“我身上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才十七岁,怎么会有病呢?”医生告诉了他透视的结果,并且说:“肺里边没有神经,你当然感觉不到疼痛,正因为你还年轻,所以更不能忽视,还是好好养几年,不过,要适当地注意运动,不能总呆在那里。”
医生也告诉他,他的病并非十分严重,不要恐惧,不过这些话他似乎不大需要听,因为他觉得可怕的不是“病”,而是“几年”,“几年”拦在了他升学的路上,他细细地算过这个账,几年之后,他二十多了,还怎么能去考中学呢?
在他感到升学不大可能而愿意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也曾冷静地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升学是为什么?他很快地回答“为前途”,前途又是什么呢?这在解放后又读过两年书的青年团员吕根泽,他懂得,前途并不是升官发财,但总该是一条有发展的出路吧,但这条路在家里是不能找到的。
在他这养病的日子里,母亲却常常地对他说:“这会光景挺好,你就在家帮你爹作点轻活儿吧!别总想这盼那的。”但他想,这不过是母亲疼爱我的身体,一个读过书的人,怎么能只为着一年生产几布袋稻子,呆在农村里呢?他几次地把行李打好,要远远地走去,找他的出路,但是,都被母亲拦住了,只有现在,母亲才真正地看出了他的病,他每天咳嗽,常常失眠。
既不能离家,又不甘养病,他不知怎样度过这样的日子。每天他差不多都走遍村边和江畔,走过他小时候采菊花的地方一走过他家的水田。看到他家院子的杏树已您长大了,看到如今的稻子比他小时候长得还好,这幅图画比从前还美丽,可是他对这些景物的爱,却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
日子过得是痛苦的,但使他痛苦的不是病,而是焦虑。他甚至想到一种极可怕的情景,那就是他小时看到过的,那许多念过书的人,不是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废物”吗?难道我就像那样的“完了”,不!我才十七岁呀,我的生命才刚刚地开始,我生活在解放了的国家里,我是一个青年团员,怎么能想到“完了”呢?这可耻。
这种焦虑使他痛苦,甚至使他的病加重着,但强烈的工作愿望,却又给予他力量,他常常忘掉了病,他对母亲说:“非工作治不了我的病。”母亲说:“那你帮我剥麻吧!”他却说:“我不是要作这个,我要到祖国需要的地方。”这倒把母亲说愣了。
一天天地住下去,海兰村总是在紧张的劳动中,只有根泽,像暂住在这里的客人,虽然团的组织也不时找他谈话,但他仍然感到自己孤独,没有人能跟他说得来,他生活在自己所制造的,一个窄小的世界里,他所感到的只有烦躁,他多么想找到那小时候的朋友金承龙,谈谈自己的心事啊!可是他不在,他在东北刚刚解放的那年,就参加解放军了,想到金承龙,更感到自己掉队了。
在村子里,他觉得人们讨厌他是个“读书人”。这也许是他自己过敏吧!不过他们中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是不是人们因为他没考上高中而轻看他呢?不,他曾听到有两个老人议论:“吕家那个大小子,还在家里那么呆着哩……”显然,这仅是对他“呆着”不满,这些勤朴的老人们,他们什么时候都认为“呆着”是可耻的。
他痛苦,矛盾,他简直不能再呆下去了,有时候找到地里,想暂时地帮父亲作一点活,可是父亲却说:“耍锄把子没意思,还是回家好好温点书,以后总能找个文事。”
根泽徘徊在海兰江畔,他望着远方。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我要走,我不能在海兰村作一个“多余的人”!他在书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诗:
农村,
它是我久住的地方,
可是我不愿再住下去,
我好比在车站等火车,
车来了,
我就远远地走去。
在这等待的日子里,他读遍了所能找到的书,当那些“课本”读得乏味的时候,有过去的旧同学,借给他许多小说,而那些所谓“小说”,却都是敌伪时代留下的黄色书刊,那里边描写的生活、人物,没有一点和他自己相似的地方,他虽然在感情上,并不喜爱它们,但是,他却为消磨时间,而一本本地在读下去,甚至,使这个好学的青年也模仿着编起“恋爱故事”,要当“小说作家”了。
危险的境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这个青年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呢?
年青人!虽然他开始走路了,但他还并不识途,他可以走向前面光明的道路,通向幸福的程途,也可以走到旁边的歧路,掉进毒穴陷阱。根泽走在了三岔路口,到底是奔向哪里呢?
最早发现这位青年病症的,不是他的家庭,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党,是海兰村的党、团组织。
晚上,在共产党员金京淑家里,举行着党支部的会议,研究了怎样帮助这个青年团员,这个失了学的青年,年青的党组织委员,村妇联会主任金京淑,尖锐地看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她说:“我们不仅是要挽救他个人,这也是为了我们村的工作;他是个有文化的人,年青能干,要他把这分力量用到我们村的工作上,一定可以帮助大伙儿做很多的事。关心他,也就是关心我们村的工作。”
会上还有人说:“年青人跟小草一样,他可以这么着长,也可以那么着长,都在人条理它,根泽那孩子庄户人家出身,底子就好,只要咱好好教育,不光能成个好团员、还能成个好党员,好干部……”
也有人提出:“要教育他爹吕吉浩,他那旧脑筋,给儿子的影响不小,说什么有了文化就不能再打牛屁股了,可不知道今后农业要机械化,那就不光是打牛屁股的问题,动手就是机器,没文化,你知道那东西怎么摆弄呀?”
从那以后,根泽家比以前红火了,常有人到他家来串门,金京淑住的离他家最近,来的也最勤。她发现根泽虽说跟人们也有说有笑,可是精神总是恍恍忽忽的,像是心没长在身上,早就远走高飞了;这样,任凭你说出什么,他也听不入耳,这工作可怎么进行呢?
想来想去,头一步应该是让他安下心来,要安心,就得让他喜欢这海兰村,要跟这儿的人们建立起感情,别跟现在这样,人们觉着有他没他都一样,他觉着别人跟他也没关系。
金京淑知道他爱看小说,那些小说都不正道,就从家里拿了些区里发来的书,有的是关于农村生产问题的课本,有的是时事讲话的材料,对他说:“咱们村里请你帮着作件事,你有文化,大家都喜欢你,请你给大家当个教员,讲讲政策啦,时事啦的……”
组织上分配给他工作,他答应了下来。因为他觉得,反正总是闲着的,作点事情到痛快些。他对金京淑说:“只要我不上学,没走以前,我都愿意好好地作。”
“走”,她想着,以后再说吧!只要他干上兴趣来,就撵也撵不走他了。果然,就在第一次给村里人们讲生产问题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工作有意义,那么多叔叔大爷,婶子大娘,那些个熟悉的,善良可亲的脸,都仰望着他,要从这个他们曾经抱过的,刚刚长大的孩子口里,得到一些新知识,解决他们急待解决的问题。
有人向他问着:“你说的那什么‘正条式插秧法,果真能多打粮食啊?”
有人说:“你在墙上画个图吧!到底是怎么个插法……”
他的讲课,出乎他所意料地得到了人们的欢迎,夜里,他睡不着,他觉着得到了一种安慰,从这种安慰里他认识到,农民并不是讨厌“读书人”,他们非常喜欢有用的读书人。
村里的人们,对根泽的夸奖,不断地传到吉浩老汉的耳朵里,作父亲的听到儿子的好处,有说不出的欢喜,可是他却说:“我们根泽的材料,比这大得多哩,这不过是在家里养着病,顺便跟庄户人拉拉喀,以后总得到大地方去作事!”
不管他父亲怎么认识,村里人们和根泽的关系是日益密切了,他担任的工作一天天多起来:读报、讲课、办黑板报、介绍生产知识。根泽办事是很认真的,他为着讲课,真像教员一样作课前准备,哪里还有时间去看什么闲书呢?他那些破烂的旧小说,堆在房角里,已经落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曾放不下的那个“前途”问题,也只能在忙碌了的一天后,才能偶然想到了。
一天,他正在读书,有一个军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人久久地相望后,才彼此惊呼起来,连忙紧紧地握起了手,那位军人就是金承龙,他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因为在前线负伤,现在复员回家了。
这想不到的重逢,倒让他们不知道先谈些什么,还是从一些急于知道的事情说起吧!
根泽问着他回来准备作些什么?
他说:“回来参加生产。”并且立即问到根泽的情况,根泽说:“农村太落后了,这条道儿太窄,我要参加工作,到祖国建设需要的地方去……”
这当了几年兵的青年,讲话比从前更直爽了,他那么机敏地看出了这次谈话的分歧,就果断地说:“正因为农村落后,才更需要发展哩,这就是祖国需要的地方……”
分别了几年的朋友,相见后虽异常亲热,可是在思想上的距离,使根泽不能更多地谈出他的心事。
金承龙到家,很快就参加了村里的工作,他一点也不手生,好像离家只不过是几天,也好像今天的农村,就是他昨天呆的部队,他很快地团结起海兰村的人们,要建设这可爱的家乡。
虽然根泽和金承龙刚刚见面,就受到了他的批评,但他却一会也不能离开他。他们又像小时候一样地到了一起,只不过今天谈的,不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抗日联军,而是前线的故事,祖国的建设和村里的事情,根泽虽然读了几年书,比金承龙有文化,可是他并没感觉到自己比他强什么,他心目里的金承龙是高大的,他那么又肯干,又能干,有思想,有远见,只有工作,没有自己。从前线上回来,连口气儿都没喘,就又进入了这新的战斗,总之,金承龙的一举一动都使他羡慕着。
他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如金承龙,可是,金承龙却把他看成是自己的老师一样,说他对农村熟悉,说他懂得很多农业技术,什么事都向他来请教,俩人互相学习,都处于诚心诚意,这使得他们俩的友谊,一天天地更为密切起来了。
在这些日子里,根泽被繁忙的工作拖住了,他每天都是作不完的事,哪里还有闲空去考虑他个人的问题,不管他思想是不是完全搞通了,而实际上,他已经作起了海兰村的农业技师。
他家里总是挤满了人,问他这,问他那。有人把稻种拿来,让他给作“冷床育苗法”,有的人自己作失败了,跑来找他问:“我那床苗上长满了青苔,咋辨?”他不能不一一地回答,一一地解决,不懂的地方,还要查书找老师。
青年人并不怕自己多作事,无论怎么忙,他都情愿,他工作得有兴趣,精神比以前也好多了,他一天也不能再闲着,全村的人们和他自己都共同地感觉到,根泽是海兰村不可缺少的人了。
为着工作的需要,他看完了几本简单的农业技术课本,读着,他感到那里边有研究不尽的学问,夜里,当他又在灯前读这些书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那一堆落着灰尘的“小说”,他厌恶地抓起来掷给他母亲说:“这不是好书,把它填到灶里吧!”
一天,金承龙从城里回来,给他买了本新小说,这是苏联杜布科维茨基著的“到共产主义之路”,书中叙述一个集体农庄主席怎样领导农民走向集体化道路的,这本书他一口气就读完了。他对这本书感到亲切,感到鼓舞,他想,那里面所写的人和事,不就在他身边吗,或者说,那里面就有他自己。他决心学习杜布科维茨基。“为什么在农村没有出息呢?”他反问自己。“难道像杜布科维茨基那样为实现农村的集体化而奋斗,是没出息吗?”
接着,他又托人到城里买了苏联科学家研究农业技术和自然科学的书。他认识了米邱林。他想起了小时候给菊花配颜色的理想。他的眼界大大打开了。
于是,读完书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他家附近的地里,开辟了一块小小的农业试验场,他准备作多样的品种、肥料和植法的试验,看哪一种更适于他们这里的自然条件。
有一天,就在他正劳作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裙的少女,向这儿跑来了,那就是金京淑,她是来告诉他:党支部为了培养教育他,决定把他送到县里举办的整党训练班去学习。这时正是一九五一年冬天。
吕根泽在找不到出路的时候,在几乎走入歧路的关口,得到了党和团组织的帮助,使他靠近了集体,受到了先进人物的思想影响,使他空虚的灵魂充实起来了,使他得到了一种生活的力量。他认识到,所谓“前途”是什么?这并不是个人的成败,而是集体事业的命运,是人民事业的未来,这未来的幸福的光辉,已经在向我们照耀了。
从和群众的接近中,从他所参与的工作里,他解决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并没有失学,而是他才开始真正地走进学校,这所学校是丰富的,它不仅是农业大学,而且是社会大学,要发展农业,需要改进技术上向农民学习,向书本学习。要发展农业还必需要改造农村,这不仅需要学习农业技术,还要学习社会工作,需要宣传、组织,需要斗争,需要政策,这需要多少学问呀!在这许多工作面前,不仅不容他有任何轻视,而且使他感到了这任务异常伟大而艰巨,这条道路不仅不窄,而且是一条非常宽阔的路。
春天,根泽像个小农业科学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在他的小试验场里工作着,为着得到更多的知识,他参观了附近的许多国营农场,和农场的技师们交朋友,请求他们解答问题,他注意报纸上介绍的种稻经验,所有他学到的方法,都拿到他的试验场里作着比较,看怎么更适合他家乡的土壤气候。
紧张而愉快的工作,让他忘记了一切,根泽的病,也不知怎么就好起来了,身体一天天强壮,脸晒得又黑又红,头发也剪短了,围着块白毛巾,跟当村的青年人一模一样,这当儿,他本来可以再去报名,投考高中,也可以到外面去找工作,可是他不去了,农村和他联起了一条感情的线,他不能再离开,并且开始参加了地里的劳动。
可是,也真的碰到了困难,成天地劳动起来,不像在试验场那么省劲,干完一天活,真想躺在地边上就睡了,他赶着牛耕地,那牛不听他使唤,他往东使劲,牛往西面跑,犁杖东倒西歪,怎么也扶不牢靠,这拿了十来年笔杆子的手,今天可尝到犁杖也并不是那么好拿呀!
不过,这并没有使他灰心,他越是体验到了这艰苦,越增加着他改进农业生产的决心,他想着,咱不过是刚伸手摸了摸,而父亲,爷爷、老爷爷们。多少辈子不都是这样艰苦地劳动吗?全国几万万人口,有多一半子人还是天天在这样劳动着哩!正因为这,才要改造,才要革命。
根泽参加劳动的过程,无论是经过了怎样艰苦的思想斗争,但那毕竟是他一个人的事,若真的要改造农村,组织群众生产,确是更加复杂而困难的事,不论他怎么热心地宣传农业技术,也还是有人不相信,他们说:“多少辈子就是这么种庄稼,这会出什么新法,还是看看再说。”不论他怎么讲:“新的农业技术,需要组织起来才能办得了。”但是还有人喜欢单干。根泽和金京淑、金承龙研究着他们村的情况,觉得既不能急躁,也不能等待,一方面继续教育群众,一方面首先成立一个互助组,作出事实来给大家看。
互助组是成立了,但开头就碰到一个最实际的困难,新的品种、植法,需要有足够的肥料,按现有的肥料,还缺三分之二,一个初中毕业的学生,从书本上解决农业技术问题比较容易,但要解决几十车肥料,却是真正的困难了,他考虑到化学肥料,但他们的互助组还没有能力办到。金承龙提出拾粪,可是也不能根本解决;不过这却提醒了根泽,他想到他念过中学的那龙井城,离他们只有几里路,城里许多住家有粪,雇人掏,还要花钱,咱去给他们白掏,他们一定欢迎,又想起那书上说的:“人粪一车顶土粪十车。”更增加了他的信心。
这个意见马上得到大家同意,人们可没想到,根泽要带头去作这事,有的农民说:“让我们去吧!这是埋汰事。”这话他似乎没有听到,他没有想什么叫“埋汰”。他想的是:这解决了一个重大的困难。他坐在车上,扬着鞭儿,那心情,像他第一次到龙井去上学求知识是一个样的兴奋。
一切都解决了,他们的稻秧插好了,为着进一步教育群众,他编写了十二课农业技术的教材,并且作了好多模型,组织了个小型的展览会。来看稀罕的人倒不少,不过他们却是这样谈论着:“稻穗真能长那么长?”“你再好好瞧瞧,这是假的!”
不管根泽怎么解说,也说不过农民多年的旧经验,要让他们真的相信了,必须这样的稻穗在海兰村长起来,根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秋天,让他们看到真的。
秋天来了,互助组的稻子,像金缎子一样在地里铺展着,又鼓又长的大稻穗,把稻杆压得弯着腰,一起一伏,真像早晨的太阳照射的海兰江水,离这儿十几里地的人们,都到这儿看他们的稻子来了。
当年,他们的稻子每垧地收获九千斤,比从前的种法每垧增产了两千斤。
吕根泽的互助组,被评选为延吉县的生产模范.他的事迹,传遍了全国,许多地方请他去作报告,祖国各地都有人给他来信,省主席亲自会见了他。吉浩老汉看到这些事,好像是梦里一般,他不知道儿子到底是有了什么大“功名”,可是,这确都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从这些事实里,不能不使他明白了,供儿子念书到底是为着什么?就是为着给人民办事,他喜得通宵合不拢眼睛地想着,他儿子所作的,原来就是大事情。
过秋的一个早晨,有一辆满载稻米的牛车,走在海兰村到龙井城路上,坐在车上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这就是根泽和他父亲,他们是去把粮食卖给国家。根泽想到,有多少人将来吃到他种的粮食,他支援了国家各方面的建设,心里是说不出的愉快。可吉浩老汉到底是老人,在他心上感到甜的时候,他总是忘不了过去的苦,他给根泽讲着,十几年前,他背着小布袋,从这条道儿到城里去粜粮食,给根泽买书买笔的情形,根泽说:“那个社会,就是念了书,也没出路。”吉浩说:“对呀!只怨我旧脑筋,分不清如今社会变了,认不出这就是阳关大道。”
丰产给人民带来了鼓舞,这是实际的动员,原来那些“看看再说”的人们,也自动地向先进人们靠拢了,人们组织起来,海兰村建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群众选了根泽作主任,青年团里也选他作了支部书记。
他的试验场在扩大着,他在试验着更新的耕作法,试验着化学肥料,他研究如何把“四七式”“对角式”“密植式”几种先进的方法结合起来,吸取各种方法的优点,产生一种更新的方法,让产量更多地增加。
在稻秧开始抽穗的当儿,根泽像小时候父亲摸他的头发那样,摸着这些稻穗,心里充满着喜悦,他望着那海兰江畔,海兰村周围,一片碧绿的稻海。他想起了小时候所想的那幅图画,如今确是更壮丽了,他又想到将来,海兰村盖起楼房、仓库、存车间、文化馆,这里会叫“海兰集体农庄”,在那用收割机来收稻子的时候,那将是一幅怎样美丽的图画啊!
春天,他们窗前的杏树,开着密层层的花朵,阳光,把那花朵的图案,影现在根泽的书本上,根泽正在读一本“果树的接植法”,他望着那些他小时候栽起的杏树,要使它们将来结出的杏子,更多、更大、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