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来的时候
1953-08-17
深秋。夜半。一点钟。月亮高挂在天空。
港务监督员高金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他说大沽口外来了一只外国船,他要“出海”监督船只进港。邀我参观他们检查外国船只的情形。
我们迎着深秋的凉风,在月光下向一号码头疾行。
一号码头的前面,停泊着一艘小火轮,它那高高的桅杆上已挂起了明灯,这是港口检查机关“出海”执行任务的证明。当我们将要跳上小火轮的时候,边防检查站的武装人员来了,交通检疫站的医生来了,负责海关工作的关员也来了……高金声向我一一介绍,他说他们合在一起,叫做“联合检查站”,是守候在祖国门前实际掌握钥匙的人。
我们一起跳上小火轮,离开一号码头,静悄悄地“出海”了。
渤海湾的夜,真是别有一番美景。岸上的红灯、绿灯和黄灯,跟天空的月亮一起倒映在海中,随着翻卷的水波颤动。两旁的海面上,不时地钻跳出亮晶晶的灯,像神话故事里的“鬼火”,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高金声告我说,这是航道里的“标志灯”,在给航行者指示里程和航程。顺着小火轮前进的方向看上,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一盏不熄灭的灯,孤伶地挂在半天空。原来那里有一只船,人们叫它“大灯船”。它成年成月地站在那里,它就是灯塔,给航海者照耀着前进的方向。“大灯船”那里,又是港里和港外的分界线,到天津港区来的大小船只,必须首先在分界线上抛锚、立定,等“联合捡查站”的人检查以后,通过引水员的导引,才能进港靠岸。
我们乘坐的小火轮,划破夜静的海面,直朝“大灯船”驶去。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到了分界线。可是那只外国船误了点。我们不得不在夜色苍茫的海面上抛锚。直到天麻麻亮,小火轮上的船员,才从望远镜里看见远远来了一只船。
我们的小火轮,用汽笛向对方发出“鸣——”的一声吼叫。外国船立即抛锚、立定了。原来这是一只英国船。它已经按照一般国际惯例,把他们本国的国旗移到了船尾,把我国的五星红旗插在船头的高高的桅杆上了。小火轮和英国船靠在一起,英国船上的船员放下了“软梯”,这是为了迎接“联合检查站”的人们上船的。这时侯,交通检疫站的医生孙宏麟,背着他那镶有红“十”字的皮包,首先攀登了上去。他检查了船员们的健康情况,证实船
(图片见原版面)
上的人确无传染性的疾病。他说从医学卫生观点来看,这只船可以进港靠岸。“联合检查站”的人也可以上船。这时,边防检查站的王凤仪和赵玉林,带着两名战士上船了;海关关员王士栋和王长生上船了;我和高金声也上船了。王凤仪坐在船长办公桌的正座上,他按一般国际常规,查问了船只设备、船只姓名、年龄和国籍。他拿着船长交给他的各种单据,在英国船员的陪同下,查看并封闭了船上的电台、雷达、水深测量器、望远镜、照像机、信号枪……以及其他一切足以探知航道秘密和港口设备的科学仪器。两位海关关员,也照一般国际惯例,检查了货物品种和船舱,封闭了船上的外币、金库和其他能够拿到陆地上出卖的东西。高金声查看了海图,又询问了船只航行的路线,他给这只船办理了进港手续……当“联合检查站”的人们做完了他所应做的一切之后,王风仪向船长提出两个问题:
“在进行船员点名的时候,”王凤仪说:“船长没有按着我们的通知把船员集合起来,而是随点随来。这就使我们难以点清船上的实有人数。同时,也延长了你们在此停留的时间。其次,船长交给我的船员名单,有好几个人的编号和执照上的编号不相符。”王凤仪停丁一下,像是给对方一个考虑的机会。但他接着又说:“因为你这只船头一次来我们塘沽新港,我们原谅你的过错。希望你下次来时注意。”
船长点了点头,说:“下次一定注意。”
……所有这些,本来是一个国家的船只,到另一个国家港口所必须经过的手续。我在这里特别记录下来,是因为过去我们根本没有这种权力。过去,我们的海关一直操纵在帝国主义手里,进出祖国大门的钥匙全都掌握在强盗手里。因此当我看见王凤仪和他的伙伴们,坐在船长办公桌前,听取船长报告的时侯,当王凤仪严肃地指卖船长过错的时候,当他用那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天津边防检查站”红印的封条、封住这只船的眼晴、耳朵和鼻孔的时候……我感到光荣,我感到骄傲,我不能不为我们伟大祖国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而自豪。
这时候,港口里面又开来一艘小火轮。它直朝着这只船来了。人们说了一声“引水员来了”,就一起跑到甲板上去。船长穿起他的礼服,也出来了。
小火轮靠在这只船的旁边,船舱里走出一个英俊、漂亮的中年人,他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卡机呢制服,外面套着一件整齐适体的黑大衣,右肩膀上斜挂着望远镜,像战场上的指挥者一样,他敏捷地攀上大船,兴冲冲地跑到船长房间里。他名叫彭树道,是专为导引这只船进港而来的。他询问了船只性能、构造、吃水深度……,他架起他的望远镜,看了看港内潮水位标志牌上的记号,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向船长命令着:
“十一点半起锚,进港——”
所有的船员都在他的命令下忙碌起来了……。
彭树道走上舵楼,站在只有船长才能站立的位置上。现在,他就是权威,他就是主宰,所有的人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当他两手架着那副望远镜,命令舵手:“开慢车……慢车……开快车……”的时候,我立即想起头几天一位引水员给我讲过的故事。
那三位引水员,一个叫施学良, 一个叫张克荣,另一个叫王广国。他们说,引水权是国家主权的一个组成部分。对内他有保护国家航道机密的责任,对外有使外轮安全进出港口的义务。引水员本是守候在祖国门前的哨兵之一。但在以往的七、八十年之间,天津港区的引水工作,跟全国其他港口一样,完全操纵在帝国主义手里。从前天津有个“大沽引水公司”,是由各个帝国主义国家的引水员组成的,然而,名义上却硬说是私人开办的,实际上,他们是拿着中国领海做买卖的盗贼机关。多年以来,他们根本不让中国人当引水员。塘沽附近的海河旁边,还有一个“引水村”,那里盖着一幢幢的洋楼,每一幢楼里住着一个外国引水员。他们不准中国人进出那个村庄。那个“引水村”,实际上就是侵略中国陆地的跳板。王庆国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就是一个名叫林伯的德国引水员,把外国军舰引进北塘河口登陆的。张克荣还记得一九三七年七月,两个日本引水员是如何把日本法西斯强盗的军舰引进渤海湾,又如何把军舰停泊在西厂村附近及大沽口南北炮台之间。他说他的伙伴们,都能记起日本法西斯发炮的时刻和地点。过去的引水公司,战时是侵略我国领土的尖兵,平时是走私偷盗、进行经济掠夺的帮凶。我国的海员和爱国人士,曾经不止一次地掀起“海关自主”、“收回引水权”的斗争。一九四五年,我国人民战胜日本法西斯以后,张克荣、王广国跟其他一些海员们,还组成“冀鲁区引水公会”。他们天真地以为中国胜利了,引水权可以收回了,帝国主义分子组织的“大沽引水公司”可以赶跑了。就这样,张克荣坐着小火轮,第一次“出海”引水了。
就在张克荣到达大沽口外的同时,“大沽引水公司”的引水员也到了。那个引水员靠近了来船,蛮横地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凶恶地对张克荣说道:“我有引水执照,你凭什么权力来引水?”
“你有执照?我也有引水执照呀!“张克荣愤愤地拿出伪国民政府交通部发给他的引水执照。那个引水员没有话说了。
“船长!”那个引水员不张克荣,他仰起了头,嘻皮笑脸地向船长叫着:“你喜欢外国人引水员?还是喜欢中国人引水员?”
这只船是中国的商船。船长是中国人。张克荣理直气壮地问船长:
“船长!我是中国人。你说吧!你要是用外国人,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可是——你要记着”你也是中国人呀!”
船长用他的白眼球,瞅了一眼“大沽引水公司”的引水员,就很客气地把张克荣请上了船。张克荣
胜利了。那个引水员像挨了打的兔子,调转他的小火轮,撅起屁股跑走了。
然而,张克荣刚把船只引进港来,港务长就把他的引水执照没收了。因为那个港务长仍然是由帝国主义分子直接担任的。张克荣被剥夺了引水权,他和他的伙伴们不肯甘休,他们东奔西跑,到处呼吁。可是,出卖祖国权利的国民党反动政府,不敢动帝国主义分子们的半根毫毛。它用“中国人引中国船,外国人引外国船”的办法,又一次出卖了中国的引水权。
“实际上,”王庆国说:“那时候是外国人能引中国船,中国人不能引外国船。通过这件事,我们海员们懂得了,那时中国并没有胜利,所谓“收回主权”,只是挂在嘴唇上的、好听的名词而已。” “仅只是在解放以后,”施学良“唿”地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显然有些激动了,他说:“我们当海员的才真正抬起了头,挺起了胸,尝到了一个国家独立自主的骄傲和光荣。因此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了引水新纪录。” 施学良的话,结束了悲愤的回忆,他们一直叙述起这几年的成绩。他们说,过去“大沽引水公司”的引水员,一面霸占着中国的引水权;一面又多方面要挟来船。那时候,船只的吃水多一点点他们也不领。现在的引水员,总是想方设法使船只早进来。海河从前规定吃水十四尺以上的船不准进天津,但现在已有好几次把吃水十五尺左右的船引了进来。近几月来,他们连创七次夜航新纪录。而且能把载重万顿的轮船,连夜送出港去。他们一再重复着说:“这在帝国主义掌握下的引水公司,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引水员们为了响应毛主席增产节约的号召,他们又修订了爱国公约,各人订了各自的奋斗目标。他们总的奋斗目标是“快进快出”他们说:“一条载重万吨的轮船,早进港一天,或是提前出港一天,那就能节省六千万元的消耗,我们的国家还可以额外收入一笔比六千万元还要多的‘速遣费。相反的,如果船只晚出进一天,那就多消耗六千万元,我们的国家就必须额外付出比六千万元还多的船只“延期费。”这个早一天或晚一天,引水员的努力,往往是决定因素之一。因此,引水员们宣布:决不因引水迟慢而叫国家多出船只延期费。一致表示要以自己的刻苦努力叫国家多收速遣费。王庆国怕我不懂引水工作的意义,他指着施学良说:“老施,你把头两天引‘和平十四号进天津的例子说一说吧!”
“和平十四号是我们本国的船,”施学良说:“它原来计划到天津卸货。出海以前,人们说那只船的吃水只有十四尺,正好符合我们的规定。我打算星夜进港,这样就可以提前一天卸货。可是到大沽口外一看,船头吃水十二尺,船尾吃水却有十六尺。这样,别说夜晚不能进天津,就是白天航行也很危险。怎么办呢?我和船长商量。船长说:“能有什么办法哩?到塘沽卸二百吨货看吧!”我们到了塘沽,和塘沽港负责调度工作的同志一说,港上的人们火了。他们说:‘你们简直是胡闹。合同上规定的到天津卸货,你们就非去天津卸不可。再说,现在一切都按计划工作,我们这里没有给你卸货的计划。你们要是一在这里卸货,那就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甚而影响我们全月的工作。再说,现在这里没有装卸工人,又没有装卸工具,叫工人加班加点又违犯劳保条例……再说……再说……港上的‘再说使十四号船上的船长也恼火起来。一方面是非卸货不走,另一方面却坚持没有这个任务,两方争吵不休。我看这事不好下台,就问船长道:“你的船上装的什么货物?”船长拿出舱单、货单,我一看也恼火起来,就不容气地批评说:‘你们这个装法就犯了原则错误。那里能把重东西统统放在后边?轻东西全都放在前头?于是我又问港上的同志说:‘咱们八号码头那一百多吨五金器材,不是说要往天津运吗?走了没有?港上的同志说:‘还没有走哩!我说这就有办法了,船上的货不用卸了,咱们再把这一百多顿五金器材装在前舱里。这样,前边一压,船屁股也就撅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连夜进港了。人们说这个办法很好。这就把几方面的问题全都解决了。我们装吧!
“一百四十七吨五金器材全装上了,船屁股的吃水大大减少了。我一看多少还有点重。但一想吃水不得超过十四尺是旧日的规定,不能完全相信;而且当时正是‘潮尖,我说:‘走!我们就连夜进了天津……”
王庆国、张克荣都说:“这件事可真不简单。”因为这是智慧与勇敢的结晶,这是忘我劳动的证明。他俩替施学良总结了一下:“第一,船只早到一天,像和平十四号那种船,就节省三千多万元的消耗;第二,原计划中途卸的二百吨货没有卸,节省了一条拖轮、一只驳船,这又是五百多万元;第三,捎带运来一百四十七吨五金器材,又节省了一条拖轮、一只驳船,拖驳费加在一起,又是三百多万元。施学良同志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可就给国家节省了将近四千万元的财富。”他们一说完就哈哈地笑了。
“不过,”施学良谦诚地说道:“我们的工作是逐渐摸索前进的。去年我们也订过增产节约计划,但那时的计划内容不具体,大家还不懂得怎样把毛主席的号召运用在自己的工作上。今年虽然有了‘快进快出的明确目标,办法也员体了。然而到明年,很可能觉着今年还是落后的……。”
引水员们都各有各的光荣,都对国家有了大小不同的贡献。施学良和张克荣,早就是大津市的劳动模范。然而他们都不自满,决心跟着前进的祖国再前进。当我乘着彭树道引进来的英国船,回到塘沽新港一号码头的时侯,我看见施学良正送一只五千吨级的中国船出港。张克荣又坐着小火轮出海了。这就是说:后边又有一只船来了。王凤仪、高金声他们,又要执行自己的职责去了……。
一九五三年十月末在塘沽新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