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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学生的谈话

1949-08-17方明

中国青年 1949年8期
关键词:敌人同志革命

方明

我是华北大学的一个女学生,也是人民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我是经历了无数次苦痛的思想斗争,才挣脱了旧社会给我的思想枷锁,走到革命队伍来的。

在北平历次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中,我曾夹杂着好奇、新鲜的想头,被革命浪潮推拥着,参加了各种活动——开会、学习、作工、集体的文娱活动。

一九四七年初夏,敌人的魔手比以前更厉害地伸向了我们,北平的空气是沉闷而令人窒息的。校内各种活动表面上渐趋沉寂。这时,动摇和苦闷便也爬进了我的心里:“万一敌人把我捕去,收拾一顿,也真冤枉。革命又不是单凭此时时,何况也不是只少我这么一个小傻瓜!”拖了一个时期后,什么会我也不参加了,对那群朋友也敬而远之了。我悄悄退了下来,又重新缩回我那个人的小天地。一天到晚,我朗读几页拜仑的诗,拉几下提琴。

我不能毫无留恋地抛弃旧的,但对新的却仍有着一定的怀念;“为劳苦大众服务”是伟大的,但又怕有些地方委屈了自己。就这样一日、两日、半年过去了。

四八年秋,敌人的迫害更加猖狂了,一批批列上黑名单的同学,都相继跑往解放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怀着一颗舍已为人的心,投向人民

革命的队伍,剩下自己一个人好在这无聊的死地方,心中有点孤伶伶的难过。好几个晚上我都不能入睡,反覆地考虑自己该如何是好。“革命,倒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费劲地想。记忆起从前读过的苏联小说,我觉得解放区的天空一定是辽阔的蓝蓝的,远远近近起伏着翠绿的山岗,在这之间,一群群打扮得很英俊的革命男女在活跃着,向敌人做不屈不挠的斗争。我猜想他们的军服一定是草绿的,配上棕红的骏马,是相当好看的。还有晚上睡在帐蓬里,半夜醒来,革堆的虫在叫,天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星星。——我愈想愈觉得有意思。我想到生活是会比较艰苦的,但这种动荡的变幻的日子,倒是颇合我的口味。并且人家都走了,多么伟大,我自己也不能落后。最后决定,我一定跟他们一道儿去。

我毕竟来到这块民主自由的土地上,最初我有点别扭。粗糙的小米饭有点难咽,黑洞洞的土房子也非常肮脏,跳蚤、虱子到处惹人心烦,一走路脚就磨几个大泡。几位交通员同志倒很淳朴,但情绪上和他们却有点不对劲。这时,我心中有点后悔,但看见别的同志都很坦然高兴。自己也就硬着头皮呆下来了。一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发掘出了不少令人愉快的东西。我看到这里的每个同志都是那么正直、纯朴的,每时每刻都在热诚地为老百姓作事,我看到这里的老百姓真正作了主人,获得自由民主和温饱。我看到解放军战士,肩着雪亮的枪。为了忠实的保卫劳动人民,向敌人作着流血牺牲的斗争。我看到这里党政军民团结成一条心,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在蒸蒸日上的向胜利挺进。解放区是美丽的,这些生动的事实教育着带着小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幻想的我。

我觉得自己太幼稚无知,决心好好学习。八九个同志编成了一个小组。小组会上我不大发言,怕说错了叫人家笑话,但当那一个同志记得很好时,自己就感到不舒服,心中很委屈,因为自己未露一手。我只许自己的意见得到赞同,不

能受到批驳,否则就觉得不光彩,我不能老老实实的阅读研究各种书籍文件,从中吸取革命的经验,却总是浮飘飘的记住一些漂亮的进步的词句,装饰了自己的嘴巴。别的同志批评我是为了个人表现而学习,却不是为了更好的为劳动人民作事来提高自己,我觉得也有点道理,但改正却不易。正在苦闷的时候,组织上分配我跟一个工作组下乡土改,我满高兴的答应了。

在一个贫农的家里住下来。低矮的茅屋,里面黑闷闷的。半截子土炕,铺着一块破席子,墙角里堆着一些污秽的棉套,发出一点刺鼻的气息。我呆了,坐立不安,也不敢大劲呼吸。我心中充满了怜悯,想抱着那个老大娘痛哭一顿,但又觉得有一道深沟隔在我俩之间。

在锅台旁边,安插了一个小窝,我慢慢地和他们熟悉起来,睡觉、吃饭、歇着聊天那比刚来时习惯一些。但心中总感到不坦然,随时提心吊胆,生怕他们的肮脏会点染到我身上来。每天窗纸一发白,老大娘就和她儿子从坑上爬下,开始操作起来。我也整天跟他们一道,在家里烧烧火,推推碾子,到地里去拾拾柴拔拔草,抓功夫给他们讲些道理,聊聊他们的苦日子。最初,对于这个生活我感到很好玩,虽然相当吃力,干的却还起劲。但继续了几天之后,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开始有点寂寞之感。好玩的劲儿消失了,我开始发腻。干活儿吧,总是那一套,枯燥燥的,和他们聊天吧,什么几亩地打几斗粮食,猪子这几天不见长啦、那个老母鸡不下蛋啦,……对这些话我是右耳朵听了,左耳朵跑出去。表面上可以和他们亲热亲热,说长道短,其实一颗心早不知飞到那里去了,我真盼望碰上一代学生同志发发牢骚,叙叙心肠才好。

村里的大会开起来了,当天晚上我一夜睡不着,我的头发晕。那几千年来受尽剥削凌辱的农民站起来了。他们愤怒的抖着拳头,要诉苦、要活命、要粉碎这人吃人的封建土地制度的枷

锁,那几个瘦削的干巴巴的地主老头子,把脑袋瓜子缩进长袍的油领子里去,颤傈着,他们想逃,想藏起自己血腥腥的杀人的双手。这些影子在我眼前恍动着。我不敢看,我有点胆小迟疑,我不能充分坚定的和农民站在一块,向地主作斗争。

在工作汇报时,我坦白的向组织谈出了自己的情况,几个同志一块作了思想检讨。又回到工作岗位上去。我警惕着自己摇晃的立场,我克制着自己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感情,刻苦的,耐心的跟着他们过日子,跟着他们向封建的土地制度作斗争,跟着他们获取了自己的胜利果实,在这里面,我天天的在教育自己。

我记得很清楚:一天傍晚,我从地里回来,半路上碰见土地庙东边王老头的童养媳——小玉子。她今年十六岁,背着重重的一捆干柴吃力的走过来,我迎上前去,分了她半捆,两人一边聊一边走。最后,她天真的瞅着我说:“方同志,你们真好,这个旧社会,再不闹革命,我们这些人只有上吊了。”我心中一动。

“小玉子闹革命是为了要活命,我革命是为了什么?”这是个谜,惟有揭破这个谜,我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和根本的改造自己。我想:我从一开始进步起,就是为了自己要出风头,为了满足自己浪漫的幻想,为了从革命中开辟自己“个人英雄”的出路,才来革命。我不懂“劳动人民”是怎么会子事。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该为他们服务?我没有坚决的抛弃自己小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的立场,忠实的到劳动人民的立场上来。想问题、说话和作事情,都为了个人。我是动摇的,空虚的,不纯洁的。小玉子为了被剥削的人们要活才革命,所以他是坚定的,饱满的,纯洁的。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必须脱下自以为“清高”的污秽外套,走到劳动人民中去,和他们同甘共苦,结合起来,确定自己革命的人生观,才能彻底的改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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