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知识青年谈个人利益与革命利益问题
1949-08-17苇军义
苇军义
我早曾想过,等妹妹举行结婚礼的时候,我要作一段演说,将这故事说给所有到场的青年朋友们听听。但是妹妹目前还没准备结婚;同时,我听到许多打算考华大或考南下工作团的知识青年,由于家庭、旧社会、旧生活的拉后腿,而感到苦闷彷徨;我就想到,这个故事或许还值得讲给妹妹的朋友以外,所有出身非无产阶级的广大知识青年们都听听,作为前车之鉴。所以我就把它写下来。
我妹妹现在已经不能算青年了。她是从十三年前一二九运动的时候,开始参加革命的。那时她还是一个和现在考华大的青年一样的,十几岁的中学生,有的是一往无前的勇决,在学校里是出名的活动份子。她曾搞过学生会,参加过示威,打过冲锋,办过女工识字班,演过街头剧,弄过壁报,……在抗战爆发前,她参加了民先队,不久就成就共产党员。抗战爆发了,她和我一道,离开了美丽的北平,温暖的家庭,跟着大队流亡同学一起到武汉。在那抗战初期救亡运动的高潮里,她曾到新四军的黄安训练班受过训,穿上灰军装,学打游击,曾参加救亡宣传团到农村去,曾在蒋区一个小城市里搞革命的群众运动,剪短头发穿条工裤,整天跑来跑去。家里有时寄钱寄衣服给她,她一转手便送给比自己更穷的救亡朋友了。
三年的奔走,她抛弃了家庭和学业,在革命队伍中长大。她不要自己所出身的那个阶级和那个旧社会了,但是那旧社会却并不肯舍弃她。自从我们到了武汉,家里的信一封接一封,要我们回去。说:“只要肯回来看看,将来可再出去。”说:“你们应认识自己家庭与其他同学不同,上无兄长,门户待你们支持,弟妹待你们扶养。”说:“救国不能只靠宣传,你们回来、学有成就,定可偿救国素志。”……各种各样理由数不清。我们在外头跑,外祖父、叔父、婶娘、姐姐、以及稍沾点边的亲戚都在到处跟踪追寻。那时有好几个青年朋友都因为家庭这样的死拉活扯,被拉回去了。又有的在回去以后还到处宣扬:“还是要读毕业,要有一定成就,才能在社会中站得住。像我们这样奔走呼号,将来无一技之长,岂不前途茫茫?”这一切说法,一切力量,实际都是在向妹妹夹攻——要把一个革命青年拉回旧营垒中间去。最后母亲竟万里迢迢经海路由北平赶到武汉,赶到昆明,专门要拉我们回去。这时我已经去了延安,母亲便拖住了妹妹,向她痛哭流涕。说离不开她,难道白养活了女儿这么大?又表示疼她,怎能受得了那长期的艰苦生活?又替她打算个人前途等等……,又哭又说,连讲道理带温情打动,妹妹不跟回去她就不走。这时妹妹也恰巧在工作分配中碰到一点点不如意的事,她还太幼稚,太软弱,
竟然把持不定,她被打动了!自己先还想:且跟母亲回去看看,到了上海说不定还能做点工作。但是事实上,她既肯在那时丢下革命组织跟着母亲走,便已是向那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社会缴械;一到上海,她身不由已的便陷在旧社会为她布置好的陷井里了。
我在延安知道妹妹重返家庭,我惋惜她终于不能战胜旧社会,却被旧社会战胜了她。我常想:不知她回家以后究竟怎样,她为了家庭,为了一些个人打算,牺牲了自己的革命前途,这牺牲究竟换来了什么呢?
直到八年之后,我才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接到过妹妹的信,又见到她。第一次重逢使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已是烫发皮大衣高跟鞋玻璃袜,看去竟像一个贵妇人了!但是脂粉下面的脸色却比我还苍白。她不笑,也不嚷,神情异常阴郁。
后来我就知道了她这些年是怎样过的。物质生活自然比我们延安的小米窑洞强,也比武汉救亡时代的东奔西走强多了。常装饰得漂漂亮亮,跳跳舞,溜溜冰,转转交际场面。同时,在家里她就担起了家庭要她担的担子。支撑门户、伺候父母,请医生、卖房子、收房租、换金钞、婚丧应酬、管账管厨、对付穷亲戚本家……等等一切。鲁迅的“伤逝”中曾说:“子君的功业,似乎就建立在这川流不息的吃饭上山,这些年来,妹妹的功业似乎也就建立在这永无尽头的家务事上了。而事实上由于日寇与蒋匪区的经济崩溃,家庭也是一天天在走下坡路。她就埋头在这里面,无法再想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她曾写信给我,说起家里的情形,自己的情绪,都沉重阴暗得像铅一样,但却从未提及要脱离这种生活,只说过盼望弟弟长大来代替她,显然将这视为自己唯一的神圣责任。
她的大学是读毕业了,如果按照过去家里说服她的:“待学有成就,自有远大前途,对救国亦有建树”,她离开了革命回来读毕业,就算“学有成就”了吧?但实际上,她是当了二年中学教员,几年小公务员,自己也不能说出究竟为什么要教这书,要办那些等因奉此?更不知前途在那里。革命的朋友早已离开,书本也丢掉了,当年那光芒万丈的无限前程早已不能再想。她又不像许多小姐太太一样心安理得的过这种生活。因为过去一度在革命队伍中受到的教育,使她不甘于这种生活。但又要过下去,这造成她经常的矛盾和痛苦,常觉自己早已老了,甚至感到人生毫无意味而悲观厌世。别的且不说,她甚至一直都没结婚。自从回家以后,她的朋友就限于太太、小姐、绅士、小官僚、以及那些自命清高实则糊涂透顶的所谓“英美式自由主义者”。这阵子也有人追求过她,但最后总没有一个能成功,因为她虽然和他们过的一样生活,和他们整天在一起玩得很好,谈得很好,但有时却又觉得卑视他们,不可能真心去爱这样的人。
最初她是为了家庭,为了一些个人打算而走掉的,结果她不但放弃了革命,而且牺牲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了灿烂的青春。但家庭对她怎样想?母亲却说:“她这些年在家干了什么?瞎捣腾!整天像鬼打慌了似的,光嘴会说!”
最后,谁能将她从这陷井里救出来呢?还是革命!人民解放军以雷霆万钧的力量解放了石家庄,大捷清风店,胜利的号声振奋起千万青年的心,召唤大家走上革命的大路。妹妹久蛰的生机才由此重新萌动。她想,想这十年。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痛悔起来。提起我们的一个新四军中牺牲的弟弟,她说:“我想再回到革命队伍去,一想自己这些年,真没有面目对他。”但是革命是欢迎一切还愿意上进的人的,她终于重新回到革命队伍里了,从此,又找回了自己生
活的意义,找回了青春时代,又感到自己还是前途远大,又有了大批同志和朋友帮助她、教育她,又是整天高兴的忙忙碌碌了。这故事也就完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意思,大概青年读者们也可以想到。想想看,你有什么和十年前我的妹妹相像的情形么?(现在革命形势顺利发展,旧营垒对我们的阻碍牵扯,是会比十年前轻些的。但还是有!)问题要靠大家想,我并不要提出教训,只是引申几点,提一个头:首先,想想在处理个人利益与革命利益的问题上,你感到过苦闷和矛盾没有?在有些时候有些问题上,我们的个人利益是会与革命利益发生冲突的。这是一个重要关头.——譬如,温暖的家,父母的溺爱,自己的毕业文凭,社会地位旧的生活方式,……甚至鲜衣美食之类,在一个出身于非无产阶级的青年临要决定是否走上革命道路的当儿,这些东西是都会在他心里的天平上占些重量的。但是,一个人回头看过去的路,会比当事者看得更清楚,请回溯一下我妹妹的这个故事,冷眼旁观,十年前使她脱离革命的这些东西,和今天革命的伟大胜利来比一比看,怎么还值得一比?不是太渺小到不足道了么?你看她,为了这些,而竟丢弃求人类永远解放的革命事业。自陷苦海,不是太可笑了么?十年来,这些东西她都已得到过了,享受过了,但,享受过了再来回味下,和十年来尽瘁革命的那些旧日朋友比一下,归根结蒂,这些可值得什么?可又有多大味道?这究竟上算不上算?难道一个人活着只为了自己和自己家的三两个人?难道不应该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的,为了一个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为了一个永远没有压迫和剥削的新社会么?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不足道的个人小利益,牺牲了这千载一时的在革命高潮中献身的机会?在这个重要关头,把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的道理具体应用到自己的身上,否则就会蹈我妹妹的覆辙。不要你笑了她,又叫后来的人笑你!
其次,从长远的、大的方面来说,个人利益本来是和革命利益一致的。如果没有了革命利益,中国永远在美蒋统治的深渊中,你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个人前途?上面的故事具体告诉你:我妹妹离开革命的时候,正是日本帝国主义深入中国时;尽管她吃的穿的比在老解放区强些,但是和十年来从事革命的旧友比比,她可有了什么个人前途个人事业了?究竟是她的前途大呢,还是我们的前途大?她走时,最初动机原是为了家庭,但家庭还不也是像抗战中多少中国人的家庭一样垮下来,又得到了什么利益?她甚至连生活兴趣都失掉了。那种阴暗沉重的生活情绪,对于个人又有什么好处可说呢?只是葬送了自己的青春。过去已经如此,现在正是如此,没有革命胜利,我们个人就什么都不会有。这还不是很明白么?
第三,我妹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革命青年,真正爱护你关心你的只有革命队伍!不要看吃的是小米,常常给你以无情的批评,但只有革命才能从各方面提高你培植你,真正为你的远大前途打算,使你的才能得到正常发展,使你的思想情绪健康愉快,成为一个能为人民服务的坚强有用的人才。那个旧社会是不会爱护你的,从不真正为你的前途着想。他们只是自私,要你牺牲自己的理想以及一切。完全按照他们所安排的道路,一步不敢错的爬行了去。而结果是坑陷了你,他们连睬都不会睬。——在从事革命中适当照顾你的家庭是一回事,但要为了家庭为了那旧社会而离开革命,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论是强迫也好,说服也好,感情打动也好,你绝不能在任何这些企图拖住你的力量的面前软下去,否则,将来你会后悔不过来。
我希望目前站在革命浪潮前面,在选择道路时有些彷徨的青年,仔细想想我妹妹的这个故事。